第43章

  晏元昭轻声道:“先生能和我讲父亲年轻时候的事,我很感激。”
  他从不知父亲还有这样一面。
  父亲教他圣人之言,教他仕途经济,报效朝廷,哪怕带他游山玩水,修筑听山居,也不曾流露出离群索居的避世之意。
  太傅幽幽道:“能说的还有好些呐,就说这桌上的苋菜,当初还是翊钧和阿微帮忙撒的种,熟了枯,枯了再种,再熟再枯,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老夫当年隐居,可也没想到能活那么久,白发人送黑发人,阿微和翊钧两个小的最先去了,玉溪也跟着走了,算起来,人不如草木啊……”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晏元昭欲起身扶他,被他拦住,“元昭,你多吃,老夫先去小憩一会儿攒攒精力,下午和你对弈一局!”
  小童儿将老人送进茅斋,服侍睡下后,出来向晏元昭解释,“先生现在吃得少,睡得多,午觉起码要睡足一个时辰。”
  晏元昭点点头,“我去外头走走,待会儿回来陪先生。”
  夏日山里草木明净,空气湿润,很是舒适。晏元昭带着白羽绕过院里绿油油的菜田,推开篱笆门,照着记忆里的路线爬上东边的小土坡。
  坡上是一片甘棠树林,密密的树枝垂缀着手掌般大小的鲜亮叶子,褚色的果实掩映其间。春来时花开如雪,香漫四野,美不胜收。晏元昭书房里挂的山棠图,就是父亲绘的这里情景。
  两人穿过树林,白羽想起来一事,“郎君,我看您吃了不少太傅的野苋菜,不要紧的吧?您的胃和长公主的一样,吃不了粗东西的。”
  “自然不要紧,我哪有那么娇贵。”晏元昭道。
  林子渐疏,绕过几棵低矮白杨,一座小土丘映入眼帘。
  这是琴师玉溪的坟。
  白羽从布兜里拿过供果,仔仔细细摆在坟前,又取出一叠黄白纸钱与香烛,晏元昭用火折子依次点上三炷香,细长的烟篆蜿蜒升空,慢慢地散入云气里。
  玉溪出身士族秦家,他痴迷音律,不肯读书入仕,很早就切断了和家族的来往,易名周游四方,临老与好友卢涯相携归隐比邻而居,死后没有入家族墓地,选择长眠于夷山。
  他与晏翊钧有师生之谊,晏元昭每登夷山,都会代父祭祀。
  燃完香,再烧纸钱。红亮的焰舌小口吞噬着纸衣,须臾就吐完烧透了的黑烬。
  土丘旁还有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冢旁的木碑上写着冢主的姓名“秦微”。
  这就是卢太傅口中的阿微了。
  秦微是故丞相秦祈的女儿,她同晏翊钧一样,少时敏而好琴,登夷山找玉溪这位远房亲戚求教琴技,先晏翊钧一步,做了他师姐。
  晏元昭没有见过秦微,但听父亲说过她多舛的命途。
  秦祈在泰康年间独揽大权,犯下勾结外族、贪污受贿等多项重罪,被腰斩于市,家中男赐死,女没为官妓。秦微年未满二十就因父祸入了教坊司,习自玉溪的一手好琴音从此成了取悦达官显贵的工具。
  四年后,秦微被恩赦放籍从良,可她却在此时被心上人辜负,万念俱灰下投了水。
  她的尸骨一直没找到,秦家有能力的远亲不愿管她的事,最后还是晏翊钧与两位先生
  为她办了招魂葬,在夷山上立了衣冠冢。
  晏元昭走到冢前,看向白羽。白羽心领神会,又从布兜里掏出一些供物与纸钱,在冢前摆好烧化。
  他家主子善心,每回也顺手给这位薄命的秦娘子撒冥币。
  东西烧完,白羽收拾好站起来,忽然看到晏元昭神色难看地捂着嘴,忙问:“郎君,您怎么了?”
  晏元昭没答话,疾步走了几步,远离两座坟茔。白羽跟着跑过去,就见晏元昭扶住一棵杨树,弯腰吐了出来。
  白羽哎唷一声,急忙递了帕子,“就是那个野苋菜闹的!郎君您可别逞能了。”
  晏元昭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拿手帕擦干净自己,“太傅心意,岂能辜负。”
  他皱眉看了看秽物,让白羽覆土盖住。两人沿坡向下找到一处小溪,晏元昭用溪水漱口净面后,才回到太傅的茅斋。
  到了下午,小童儿拿出晏元昭送的棋具,卢太傅养精蓄锐,和他用玉棋子杀了一盘,晏元昭不幸惨败。
  老人愉悦不已,“元昭,你棋艺不仅没进步,还退步了,嗯?”
  晏元昭无奈承认,“晚辈平时下得少,荒疏了。”
  “琴呢,也不怎么弹了?”
  “不弹了。”
  晏元昭说完,也觉不好意思,低头用白玉般的手将两色青白棋子敛入盒里。
  太傅摇摇头,“可惜了。以前我天天听玉溪弹琴,听得都腻了,恨不得捂住耳朵不听。可这么多年过去,又很是想念,你是玉溪的徒孙,老夫还指望你来重现故人之音呢!”
  晏元昭低声道:“先生见谅,晚辈愚钝,当年随父亲学的琴曲实在不多,若是让晚辈来弹,恐怕不是重现,反是玷污先生故人之音了。”
  太傅宽和笑笑,“好了,老夫不强求!也难怪你没时间做弹琴下棋这些雅事,你这几年做御史,脚不停歇地干了好几件大事情,老夫远在深山都听闻了。前年出使剑南,为百姓伸冤理枉,当地人都做歌称颂你,去冬又弹劾李绶,将其下狱法办,你干得很好啊!”
  “晚辈在其位谋其事,让先生见笑了。”晏元昭道。
  “你不用谦虚,”太傅道,“嫉恶如仇,不畏强权,说得容易,实践起来难。不过,你这样的雷霆手段,把晏仲平吓坏了吧?他现在还同明昌争你么?”
  晏元昭笑道:“祖父这两年的确不再提让我回晏家的事了。前一阵子,他提醒我过刚易折,让我学习父亲的圆柔温文。”
  “他是瞎担心啊。老夫知道你并非蛮干,直中亦通变。就像你的棋艺虽臭,但棋路不错,谋定后动,留有余地,一方陷而四方救,这为官之道,和下棋也差不多。以老夫来看,你弹奏李绶而未牵扯太多他人,就是已经留余地了。”
  卢太傅虽然退隐,但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对朝堂仍洞若观火。
  晏元昭坦言,“先生说得不错,我在收集李绶贪污证据时,拿到了一本关键账簿。簿上记录了他以太子名义收受的贿赂,洋洋洒洒百来条,不仅有地方长官送来的进献,还有许多朝臣参与其中。圣人还健在,半个朝堂就已开始站队储君,讨好太子了。晚辈万分厌恶,但还是匿下了账簿,没有呈送上去。”
  太傅喟叹道:“提前示好新君,古来有之,但从未如此猖獗过!其中必少不了太子授意,这个风气下,有人攀附求荣,就也有人献财自保而已。”
  晏元昭点头,“是,账簿上提到的名字,不乏卓有治绩的良臣。”
  “你的做法是对的。涉及这么多臣子,呈上去,圣上也难办,最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压下不理最有可能,天家父子尴尬,太子与朝臣嫉恨,百害无一利。何况这种事,圣上耳清目明,心中有数。”
  晏元昭道:“水至清则无鱼,晚辈懂这个道理,只是不免惕然心惊。”
  “是啊,宦场就是一摊浊水,如果将自身操守看得最重,那就只能小心翼翼地躲避污泥,举步维艰。但还有人将做事放在首位,为了能做更大的事,为百姓谋求更多的福祉,情愿让自己沾上几个泥点子。众人所求不同,所得也不同。”太傅悠悠道。
  晏元昭若有所思,“先生所言,晚辈受教良多。想古来的能臣良吏,多半是先生所说的后一种人。”
  “你和我啊,想到一起去了!”太傅放声长笑。
  小童儿适时地过来,撤下棋盘,送上清茶。和暖的夏风从窗缝里溜进来,老人面色红润,白发苍苍,笑容历经岁月,倒显返璞归真。
  “还有一事要告诉先生。”晏元昭举杯,唇角逸出清明的笑意,“我快要娶妻了。”
  第37章 迎君归“来迎我还未拜堂的夫君啊。”……
  沈宜棠没想到她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进公主府。
  她猜沈执柔也和长公主说了她生母卑贱之类的言论,流露出对她的讨厌,长公主觉得她在沈府水深火热,大发善心接她走。
  那晚之后她的禁足就解了,她没去见沈执柔,沈执柔也未找过她。
  沈执柔在她面前言之凿凿,狠话说尽,最后却让步长公主许了婚事,大概没脸再见她,连长公主直接带她走的无礼行径,也默许了。
  沈宣夫妇更是插不上话,只能既喜且惊地听到好消息,眼睁睁目送她离开。
  进了公主府,她被安排住在西路院里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名蘋香,房间宽敞,布置齐全,房前还自带一个花草繁茂的小花园。此处与长公主居处尚隔一进院子,离晏元昭的承渊院更远,循着方向望去,隔了几十间屋宇。
  来府第一日,长公主把她叫过去说了几句话。
  “用不着每日来给我请安,我要找你,自会请人叫你过来。公主府很大,不要乱跑,容易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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