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执柔问他,“你还记得你上一次如此三番五次与为父争执,是什么时候吗?”
沈宣懵然,“儿子不记得了。”
“你也知道!”沈执柔道,“你素来孝顺,甚少忤逆长辈,这次为了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妹妹,竟敢顶撞为父了。”
沈宣嗫嚅着说:“儿子不敢顶撞,只是实在怜惜阿棠……何况母亲去世前遗命要儿子接回阿棠,为她找个好归宿。她老人家一生信佛向善,儿子善待阿棠,也是想了却母亲未尽的执念。”
“仅仅如此吗?”沈执柔眼神幽邃,“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其中另有缘由。”
沈宣脸色顿时一白。
沈执柔不肯放过他,“当年那个胆大包天的丫鬟,叫什么,茜桃?”
“……碧桃。”沈宣怔怔道。
“你倒是记得清楚。”沈执柔声音暗沉,“她那时和你走得很近,你母亲担心和丫鬟厮混影响你读书,把你打发去了书院。她勾引小郎君不成,就只能去勾引男主子,这才有的那个丫头。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爱慕虚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惦念,更不值得你爱屋及乌,非要替那丫头争取她配不上的东西!”
沈执柔顿挫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沈宣深深地低下头,他明知有些话不对,却鼓不起勇气反驳。
那时,父亲从钟京调到阆州为官,他们一家子住在衙门后头的官舍。
碧桃是宜淑妹妹房里的丫鬟,生得一副好颜色,笑起来一双杏眼好似汪着一湖春水,勾来荡去,无情也多情。
她和多数十五岁年纪的女孩一样天真活泼,单纯善良,最大的愿望就是伺候好主子,日后能蒙主子开恩放籍,嫁一户殷实人家。
是他非要缠着她,教她习字读书,哄她绣荷包香囊,送她精心挑选的明月珰,然后半威半诱地,把她弄上了榻。他们度过了一段极美妙的少年时光,然而在她求他给一个承诺时,他却慌不迭地离开家,遁进书院。
等一年后他再归家,一切俱已回不去了。
沈宣没想到,一心扑在公务上,对后宅的事漠不关心的父亲,竟也知晓他与碧桃的那段往来。
他盯着乌沉沉的地面,脸上浮出自嘲的笑容。他当年保护不了她,现在依旧护不了她的女儿。
罢了——
最重要的是,守护好他的秘密,让其继续待在暗无天日之处,永远不被人挖出。
沈宣艰难抬起头,全然是心事被说中的窘迫样子,“父亲教训的是。”
沈执柔恨铁不成钢,“那丫头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你不要再插手了。”
“是。”
沈宣从书房里退出来,檐下风起,吹得衣袖飘涨。他站了一会儿,将层涌的惶恐与愧疚吞咽下去,径直走进潮湿的南风。
第35章 月团圆儿女若是随了她的性子,可就叫……
“吁——”
一匹健壮的青骢马遥遥奔来,刚刚好在离坊门口几尺之距时刹住蹄子。
马倌闻声而来,孩气的脸上带笑,“郎君安好。”
晏元昭淡笑颔首,利落地跃下马,提袍进坊。
这座坊是东都官舍所在,专供官员赁住,几十进庭院如棋盘格一般整齐排布,彼此以围墙相隔,横纵皆有夹道让人往来通行。
长公主在东都的别苑距御史台太远,晏元昭又不愿在别人府上下榻,权衡之下,住进了官舍。因着他身份不低,一人独享了最西头的一进院子,清幽宽敞,不受人打扰。
然而今日却没那么安静。
此起彼伏的人语声与笑声海浪一样涌来,灌进他耳朵里。炊烟越过粉墙,袅袅地飘入庭院,满载熟透的黍饭馨香。
“隔壁赵主事的家眷来了,他们人多,又开了火做饭,才闹出这么大动静。小的去和赵主事说一声,让他莫吵到郎君。”来送冰盆消暑的官舍小吏解释道。
“不用。”晏元昭谢绝小吏好意。
大周官员异地为官,尤其是短期出使,家眷不一定能随行。住官舍的更是十人里有九人不带妻儿,身旁只有一两个小厮伺候,每日冷锅冷灶不开火,吃公厨的大锅饭。
这位赵主事难得与家人团聚,听起来是极开怀的。
几个孩童跑来跑去地打闹,小女孩不知何故突然哭了,大人严声训斥两个小男孩,没过一会儿,小女孩破涕为笑,一群小家伙们又开始咯咯大叫。
晏元昭立在庭中,饶有兴致地听着隔壁的喧嚷。
这种热闹向来离他很远,年少失怙,长在公主府,大家族几代同堂手足相依的生活,他没有经历过,亦不会羡慕。
出仕后几回奉命出使监察地方,短则半月,长则半年,都是孑然一人快马奔波,不觉孤寂,只有潇洒。
但是这一次,好像不太一样。
圆月高悬,柔蓝的月光浮在庭院里,清如水,薄似纱,给人有关美好与团圆的一切想象。
晏元昭极其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小丫头。盈盈笑面,莺语丽声,振振有词地说她要为他生儿育女。
嗯……儿女若是随了她的性子,可就叫人头疼了,还不得像隔壁这些小家伙似的令人抓狂?那边已换作小男孩哭了。
他公务繁忙,经常出京,得想法子抽暇教导孩子。
还要留心,别让母亲的公主脾气带坏他们。
白羽提着一盏橙黄的六角灯进来,看见自家郎君站在院里,时而微笑时而皱眉,不解道:“郎君,您怎么不进屋啊?”
晏元昭回了神。
“屋里热。”他道,抬脚跨过三级台阶,进了房。
白羽也跟着进去。
屋里摆着两盏冰盆,冰气送爽,清凉宜人。这也不热啊,白羽心想。
他见晏元昭眼神看来,开始汇报,“小的今日去夷山
问了,卢太傅刚好一个月前从卢家养好病回到山上,我递了您的拜帖,说您三日后登山谒访,老人家高兴极了,说斋前种的苋菜又肥又嫩,他要亲自采摘拿来招待您。”
晏元昭欣慰,“既能亲自采摘,想必太傅身体大好了。”
“那是,浑看不出是八十多的人!”
“你让连舒明日走趟别苑取副棋具过来,要那套鎏金松鹤纹银罐配玉棋子的,到时候带着上山送给太傅。”晏元昭吩咐。
白羽去西厢转告连舒的时候,叮嘱道:“别苑还有一套鎏金棋具,棋子是瓷的,和玉的那副挺像,你可别拿错啊。
“我懂,拿贵的。”连舒感叹,“想不到咱们家主子竟和卢太傅有私交。”
大周早年皇位更迭频繁,朝局不稳,卢涯辅佐四位帝王,顾命两朝,是天下公认的肱骨之臣,当世大儒。泰康七年,他激流勇退,以太傅致仕,与好友隐居夷山,尔来已有三十年。
其间无数权贵大臣、儒生名士闻名拜访,能得太傅一见者寥寥。
白羽笑道:“你来公主府年头短,不知道这事很正常。不过故驸马善抚琴,名动京华,你应该晓得?”
连舒点头,“当然。”
“驸马的琴技也非凭空而来,而是习自名师。”
连舒惊讶,“不会就是卢太傅吧?”
“那倒不是,是和卢太傅一起隐居的朋友,名叫玉溪,是个挺有名的琴师。此人其实姓秦,和早年间倒台了的秦相沾点亲戚关系,驸马常常上山请他指导琴技,练琴之余,还向太傅讨教学问,算得上太傅学生了。不过两位先生都低调,不让驸马宣扬,所以外人都不知道。”
“后来驸马入了朝堂,也没疏了和太傅的走动,咱们小郎君才三岁,就跟着上了夷山,你别看郎君现在持重,他那时见太傅第一面就揪着老人的胡子问怎么是白的,哈哈!”
白羽一家子都在公主府伺候,这些事他知之甚详,说来宛如亲历。
连舒长长地喔了一声,“二十年过去了,太傅的胡子岂不更白了?”
“是啊,头发也全白了,和仙人似的。”白羽笑道。
......
钟京,沈府。
两日里,家主归府,禁足娘子,公主府上门求娶遭拒,沈娘子绝食,几件事情不胫而走,阖府不论主子下人,都在议论。
没想到这些还没消受完,当晚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明昌长公主亲临沈府了。
只见身材高挑的雍容贵妇由嬷嬷搀着,从影壁后缓步走来。宽幅的朱红罗销金裙洋洋铺开,宛如天上云锦一般秾艳华美,璨璨夺目。高髻上的珠冠勾连金丝花枝,高翘的凤首镶嵌莹莹绿松石,云鬓花颜,容色摄人。
丫鬟小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盛妆的贵人,纷纷躲在墙后树后围观,窃窃私语。
“听说明昌长公主年轻时是京里第一美人,现在也依然美得很啊!”
“她的凤钗都是金的吗?那得多沉啊。”
“管它沉不沉呢,肯定是纯金的,长公主这种身份的人,连银鎏金的都不会戴。唉,我们在沈府做一辈子活也买不起一支鎏金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