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桓不识呢?钟长统呢?”成昭远猛地站起来,素服广袖扫翻了案头茶盏,“河南淮北的兵马何在?”
满殿朱紫大臣齐齐顿首,大气不敢喘。
孟元策埋低了头,道:“镇北将军和北徐州兵马屯驻湖陆,北豫州兵马在项城,南豫州兵马在高桥,皆言胡虏强盛……”
“胡说!分明是他们怯懦!”
茶盏砸在金砖上碎了一地。成昭远眼前发黑,气得脑门突突直跳。
“陛下!”周士显重重叩首,道,“胡虏攻城略地,兵锋正盛,我军士气低垂,皆望王师来援。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御驾亲征,三军必当效死!”
成昭远一时怔住。他看见须发斑白的中书令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眼神让他难以承受。
御驾亲征……他如今凭什么与慕容颂抗衡!
“雍州兵马到哪了?”他鬼使神差地问道。
一时间无人应声。
成昭远又问了一遍,南郡王成追远这才磕磕绊绊道:“刺史说,派兵救洛阳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他不能拿雍州子民的性命作赌注……”
李尽尘……好一个李尽尘……如今竟连他都不肯听令。
自殿门透入的曦光,将皇帝的身影拉得细长摇晃。成昭远倏忽想起去岁晋国来使,那使者望向他时,唇间遮掩不住的讥诮笑意。
“退朝。”
皇帝神思不属地转身,风帷遮住他煞白的脸色。他突然止步回首,望向御座之侧,那里原本是太平长公主的位置,如今已空空荡荡。
待转过云屏,他不可自抑地干呕起来。百官公卿低头数着地上的金砖,都假装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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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未央宫。夜风裹挟着槐香漫过宫墙。
案头摊开的密报被烛火映得昏黄,窗外树影斜斜投在纸面上,枝桠如枯爪般来回刮擦。
成之染伸手去端茶盏,手指却止不住抖动。
“……帝在东府,与沈氏最相善,过从甚密,取为心膂,曰:吾有用尔也。……”
纸笺上的墨迹渐渐模糊起来。她仿佛看见十六岁的成襄远站在柏梁台上,举目四望,孤立无援。长安风雪吹不尽他苍凉的眉眼,也难以擦净凉州武士喋血的弯刀,是何等决然而绝望。
一切如他的兄长所愿,他当真没有东还。
“当啷”一声,茶盖坠落。
徐崇朝扶住她的手,对方的手掌冰凉一片。
“狸奴……”他轻声唤道。
“萧九娘不会骗我,”成之染紧紧抓住他,眼底布满血丝,“是他,当真是他……”
案头灯烛“啪”地转亮,徐崇朝看清了,她眼中不是哭过的痕迹,而是将帅特有的杀伐前的厉色。
“萧九娘不能尽知其详,兹事体大,不能不过问证人。”他目光投向密信,落在簪花小楷所写的“钟彻”二字。
“可钟彻在胡人手里。”成之染一字一顿,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滋味。
“是,”徐崇朝喉结滚动,问道,“你要提前动兵吗?”
成之染摇头,缓缓从座中起身。烛光摇曳,在地上投下一道孤峭的影子。
影子尽头,挂起的河曲舆图露出团团血渍般的暗痕。
“敌不动,我岂能动?”她在舆图前伫立良久,忽而侧首道,“阿蛮,为我研墨罢。我要给慕容颂写一封信。”
半开的菱花窗外,一树迟开的棠棣在月下泛着冷白。
成之染执笔的手悬在黄纸上空,墨汁从狼毫尖端坠下,在纸面溅开,浑圆如血渍。
“太平致意晋主:常迟面写,但以人臣无境外之交,恨不暂悉……”
掷笔之时,更漏微茫。满城槐花簌簌而落,像一场迟来的雪。
“过不了几日,该见分晓了。”成之染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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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九曲,浊浪排空。
慕容颂勒马蒲津,极目远眺。对岸秦川连绵,这些时日来,始终安静得如同坟茔。
身后响起哒哒马蹄声,慕容癸打马上前道:“父亲,关中来信了。”
“哦?”慕容颂不由得挑起眉头。
信是从潼关送出,辗转由浮屠堡送到蒲坂城。纸上的字迹清隽秀丽,却透着一股锋锐之气,仿佛能透过纸背刺入眼眸。
“陛下既已至河曲,何不再向西行?长安虽小,亦有美酒以待贵客,另有厚礼相赠。”
慕容颂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冷笑一声,将信递给身旁的崔湛:“她倒是客气。”
崔湛接过信,仔细读罢,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长安的厚礼,怕不是铁甲伏于潼关?”
慕容颂未答,只是转身望向西面,荒野中不知是谁家的炊烟袅袅升起,与日影交织,盘桓在天际。
“父亲又何必在意?”慕容癸年轻的脸上满是不屑,“不过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罢了!”他一把抓过信纸,草草扫了一眼,嗤笑道,“她若真有胆量,也不会闭关不出,如今何必写信试探?”
身旁的丘穆陵折古欲言又止。他还记得那位长公主的容颜,哪里有半分怯懦之人的模样?她是荡平关陇的大将,任凭谁也难以小觑。
慕容颂目光沉沉,未置可否。
慕容癸有几分不忿,劝说道:“儿以为,如今洛阳城久攻不下,未免挫伤军势,令诸军有所懈怠。不如速速派大军南下略地,待根基稳固,再徐徐图之。”
这话倒是与出征前崔湛所言相合。
慕容颂沉默良久,道:“成之染尚在关中……”他嗓音低沉,似是说给旁人,又似是说给自己,“我若南下,她断我归路,为之奈何?”
崔湛眸光一闪,轻声道:“陛下……是怕了?”
话音未落,慕容颂蓦地抬眼,似是不悦。
崔湛却依旧含笑,仿佛方才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我岂会怕她?”慕容颂瞥了他一眼,道,“匹娄眷在洛阳攻城不力,我自去督战,经略河南。”
他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手指按上腰间环首刀柄,沉沉道:“你替我回信,谢长公主美意,待洛阳事了,自当设宴邀长公主共饮。”
崔湛倚马千言,一挥而就,回信送到长安时,字里行间好似有奔流惊浪扑面而来。
成之染平静地读罢,慕容颂如何回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何行动。
无妨,她可以等。
比河曲消息更早到来的,是雍州刺史李尽尘的军报。
月前她密令李尽尘北上迎敌,对方似有迟疑,如今终于派襄阳太守温道醇率数千步骑出襄阳,约莫重五前后可抵洛阳南郊伊阙关。
字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仿佛千军万马在纸面奔腾。
“李尽尘啊李尽尘……”成之染低笑一声,指尖抚过信尾的落款。
这位雍州刺史也是筹谋颇深,对金陵抗旨不遵,收到她的命令也并未亲自出征。温道醇毕竟是外戚,他父亲温四迟还在金陵做护军将军,纵使皇帝想挑他的错处,太皇太后也不会让他下手。
无论如何,能出兵就好。
殿外忽而传来匆匆脚步声。
温潜止叩门入内,脸上的笑意遮掩不住:“殿下,慕容颂出兵了!”
监视晋军的探马满身尘土扑倒在殿前,因昼夜奔波,声音已嘶哑无比:“晋主三日前率军离开蒲坂城,沿大河南下,昨日一早已过风陵渡。如今把守蒲坂城的,是伪太子慕容癸。”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成之染缓缓站起,素服纹路随灯影斑驳:“召诸将佐到前殿。”
军府将佐匆匆赶到未央宫,发现太平长公主正盯着殿中的沙盘出神。她手中握着一枚小箭,而已有两枚,分别插在标着潼关和洛阳的位置。
“叱卢将军率秦州兵马驻守长安,徐郎率步骑万人出屯潼关,”成之染把玩着手中小箭,插到蒲坂的位置,“我率水师攻打蒲坂城。”
她将小箭由蒲坂移向洛阳,道:“水陆并进,解洛阳之围。”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空,惊雷炸响的刹那,整座宫殿都剧烈震颤。
抖动的烛火在成之染脸上明灭,她的声音如同被雨幕浸透:“成败,在此一举。”
第429章 棋局
仲夏盛暑,流潦纵横,星月微茫。
大河滚滚流过蒲坂城,河面泛着幽暗的微光,如同一条沉睡的黑龙。偶有白鱼从水面跃出,“噗通”一声响,旋即被厚重的黑暗吞没。
成之染站在斗舰甲板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刀柄。在她的身后,数百艘蒙冲小舰潜行于沉沉夜幕。每艘船都用生牛皮遮挡得严严实实,前后左右有弩窗矛穴,两厢开掣棹孔,悄无声息地破浪前行。
“还有三里。”主簿裴子初压低声音,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蒲坂守军尚未发觉。”
蒲坂城头亮着微弱的灯火,在氤氲潮气中扭曲变形,远远望去平静得如同一潭枯水。
成之染微微颔首,吩咐道:“前锋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