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百余名甲士无声集结。他们身着黑衣玄甲,口中衔着短刀,背上绑着钩索,一个个目光明亮,年轻的面容带着几分紧张。
裴子初叮嘱:“记住,登城后先夺城门,以火光为号。”
众甲士郑重点头,转身下到走舸上,十余艘小船如灵鱼摆尾,眨眼间消失在黑水沉波中。
东岸城头上,两名晋军士卒正倚着雉堞小憩,眼皮快要撑不住,勉强还能唠嗑。
“哎,你听说了吗……”年轻些的士卒小声嘀咕,“关中那位长公主在灞上练兵,听说有十万大军啊……”
“练……就让她练去!”老兵吐了口唾沫,“一个汉人,还是个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毫不掩饰的笑声在城头回荡,一支铁爪悄然扣上城垛。
梁军甲士如鬼魅般翻上城墙,极快的银光划过,老兵瞪大眼睛捂着喉咙倒下。年轻士卒刚要喊叫,便被另一名甲士捂住口鼻,刀锋从胸前刺入心脏。
“敌袭!敌——”
巡夜的晋军撞见这一幕,刚刚喊出声,就被飞刀封喉,可金柝已经落地,“哐当”巨响在静夜炸开。
守军闻声纷纷赶来,甲士厮杀着冲向城门,城头登时乱成了一团。
“举火!”
前锋队主当机立断,数名甲士在高处挥舞火把,夜色里划出数道耀眼的光弧。
河心斗舰上,成之染眸中亮起火光,当即传令道:“全军点火!”
刹那间,大河上下化作一条火龙。每艘蒙冲小舰首尾同时亮起火炬,远远望上去犹如双倍战船。战船后紧随着征发的民船,数百艘渔船虽空空荡荡,撑船的兵士点燃火把,影影绰绰亦恍若千军万马。
“是……是关中兵马……”城头的晋军颤声叫道,“放箭!快放箭!”
慌乱的箭雨稀稀拉拉落入河中,那箭镞甚至没能扎透船上的牛皮,七零八落地滑落水中,丝毫难以阻挡船队向岸边逼近。才数轮齐射,城头弓箭声便弱了下来。
上岸的梁军顶着巨盾涌到城下,混乱登时如瘟疫蔓延,漫天厮杀惊醒了整座城池。
慕容癸从梦中惊醒,铁甲都来不及系紧,匆匆忙忙地登上城楼。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弓手,扑到女墙边时,赫然见数不清的火把在大河上下连成一片,目光所及绵延不尽,火光映得夜幕如染血般通红。
身旁的兵士惊恐地指着河畔那艘斗舰。船头女子银甲映火,抬首向城头望来时,明明只是一个影子,慕容癸却仿佛看到了她的目光。
关中……当真有这许多人马!
他不由得退后两步,脚下一滑,竟是踩到了一滩血。
“顶住!顶住……不过是疑兵之计!”慕容癸拔刀大吼,手却止不住颤抖。他正要下令弓手射击那斗舰,却见丘穆陵折古连滚带爬地扑上城头:“殿下!塞上急报!蠕蠕破了长城,乐平王被围,请殿下速速回援!”
慕容癸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他望向河面,浩浩荡荡的船队如蝗虫过境,密密麻麻的敌兵登岸涌向城门。旋即有兵士惊慌来报:“殿下!东门失陷!有一支敌兵绕到了城后!”
仓皇败退的晋军士卒撞了慕容癸一个踉跄,他试图将人拦下,可到处都是逃窜的晋军,周遭已混乱不堪。
“不准退,不准退!”他大声疾呼,却被丘穆陵折古硬生生拖下城头。
“殿下,蠕蠕事大,顾不得了!快回云中城!”丘穆陵折古大喊。
梁军冲破了城门,慕容癸听到背后传来汉话的喊杀声。他被丘穆陵折古推上马,马蹄踏过散落的晋军旌旗时,手已经抖得连缰绳都握不住。
“撤!全军北撤!”慕容癸艰难发令。
守军步骑争先恐后地冲出北门,有人看见他们的太子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个银甲女子已经站在城头,手中长刀一挥,将晋军大旗拦腰斩断。
破晓时分,蒲坂城头飘起了梁军赤旗。
成之染望着东方鱼肚白,静静地听裴子初汇报战果。此战歼敌不过数百人,却缴获了城中囤积的万石粮草。驻扎的晋军已尽数北逃,没有发现伪太子慕容癸的踪迹。
不过这并不重要,夺回蒲坂城,已经称得上大捷。
“殿下神机妙算,”裴子初由衷赞叹,“这一招以假乱真果然奏效。”
“这才到哪儿……”成之染眸光平静,遥望着洛阳的方向,道,“传令全军在城中休整,明日整顿人马出发。”
晨风将烟尘吹散,露出她唇角一抹冰凉的笑意。
“是时候去会会那位慕容国主了。”
————
洛阳城外,大河横断。数万晋军如黑蚁过境,战靴铁蹄踏得浮桥木板吱呀作响。
慕容颂纵马跃上南岸,登邙山远眺,俯瞰洛阳城。
脚下的城池灰蒙蒙一片,城墙上迤逦斑驳都仿佛清晰可见,城头残破的梁军大旗仍旧倔强地飘着,格外刺眼。
两三个月了,他上万大军竟奈何不得这弹丸之地。如今天时苦热,疫病已夺去许多军士的性命。再这样拖下去,他也无法安心南下。
“拿朕的弓来!”慕容颂大喝。他张弓搭箭,瞄准远处的洛阳城。
箭矢铮然离弦,飞至半途便力竭坠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噤声不敢言,却见皇帝狠狠将长弓摔到地上,道:“再给他们三日。朕亲自督战。”
骄阳炙烤着洛阳城外的郊野,热浪蒸腾,眼前景物都模糊了边界。
高牙大纛低垂着纹丝不动,慕容颂立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金甲被晒得滚烫,汗滴自额角滚落,旋即消弭于无形。
诸军将士如恶狼般盯着巍峨城池,城头的梁军正严阵以待。
“传令,攻城!”慕容颂发令。
呜咽号角声撕裂了闷热的空气。数十架抛车齐齐挥臂,磨盘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向城墙,霎时间溅起漫天烟尘。晋军阵中爆发出震天呐喊,乌压压铁甲如潮水般涌向城下。
城头上,司州刺史宗棠齐扶着一处被砸塌的垛口,抬眼望向绵延的晋军大阵。他的明光甲早已斑驳不堪,左臂数日前被流矢所伤,如今还用布带吊在胸前。
“都准备好了?”他低声问道。
身后的督护鲁康点了点头:“六条地道都已挖通,四百敢死之士集结完毕。”
这位故将比往日瘦了一圈,此刻身上沾满了泥灰,衰败的面容也越发萧条。
宗棠齐再次望向城外。晋军云梯已架上城墙,他甚至能看清最前头那胡人狰狞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气,下令道:“去罢。”
上有烈日,下有焦土。慕容颂在土台上焦躁地踱步。
第一批攻城的兵士已经接近城头,却又被守军拼死击退,从数丈高的城墙砸到土坑里。隔了那么远,他似乎听到骨肉崩裂的惨痛之声。
“报!陛下,后军遇袭,粮草被烧!”传令兵急匆匆来报。
慕容颂猛地转身,赫然见北面营垒方向腾起滚滚黑烟。还不等他反应,身后又传来惊呼,高大的抛车突然起了火,晋兵措手不及,火势正迅速蔓延。
“怎么回事!”
“地……地道!”亲卫惊恐地指向后方。只见数百名黑衣梁兵如鬼影一般从地底钻出,一手拿火把,一手持长刀,叫杀着在晋军阵中左冲右突。
为首的将领尤为悍勇,长刀翻飞间,接连砍倒了一片。
大将匹娄眷瞳孔骤然张大,他认出那人正是宗棠齐的左膀右臂。
“杀!杀光他们!”匹娄眷大呼。
然而晋军的阵型开始混乱。前军想继续攻城,后军却不得不转身迎战这些从地底钻出的奇兵。匹娄眷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打造的攻具被引燃,战马在火焰中惊嘶乱窜,将整齐的军阵冲得七零八落。
手下军士如潮水退散,匹娄眷奔出数里,才堪堪将人马止住。
城外战场上一片狼藉,烧焦的攻城器械冒着青烟,溃败的士卒也哀声不断。营垒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慕容颂沉着脸巡视诸军,每一步都混着血水和尘泥。
“伤亡多少?”他声音嘶哑。
匹娄眷的胡子抖了抖:“死了数百人,但攻具都已被焚毁……”
“砰”地一声,慕容颂一拳砸在木柱上,指间登时见了血。
崔湛连忙唤金创医前来包扎,慕容颂只是一声不吭,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洛阳城。
梁军正在修补破损的墙垛,隐约还能听到他们胜利的欢呼。
最让他愤怒的是,司州刺史的宗字大旗依然高高飘扬在城头,落日余晖里泛着刺目的金光。
“明日,继续攻城!”慕容颂咬牙切齿,“我要宗棠齐人头挂在城楼上!”
崔湛不语。洛阳守军婴城固守,誓与城池共存亡,除非杀尽最后一人,否则晋军难以夺城。
杀尽最后一人,又谈何容易。
夜幕降临,晋军大营仍不得安宁。
巡逻的士兵不断发现地道的痕迹,每一处阴影都仿佛藏着梁军的伏兵。伤兵的哀嚎此起彼伏,混杂着诸将争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