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住口!”他眼底泛着血丝,像极了被逼入墙角的困兽,“长公主镇守长安,岂能轻易出关?此事莫要再提!”
  周士显顿时噤声,垂眸不再言语。孟元策欲言又止,在心中摇头暗叹,成之染离京快要一年了,皇帝与她的嫌隙并未因离别而淡漠。
  堂中金狮香炉沉默地吐出青烟,随春风散得支离破碎。
  “桓不识……”成昭远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春冰,“桓不识在彭城督军,为何至今仍一动不动?”
  没人敢回答,堂中又一阵死寂。
  半晌,眼见皇帝又要动怒,成追远上前解释道:“桓将军麾下只有数千人,与胡虏众寡悬殊,不可不慎。”
  “那便是他怯战了?”成昭远冷笑一声,“胡虏都快到淮西了,我要他这镇北将军有何用!”
  一只茶盏砸碎在成追远膝前,瓷片从他颊边划过,隐隐泛出刺痛。他抿了抿唇,索性垂眸不语。
  “给桓不识传信,倘若再让胡虏南进一步,我拿他是问。”成昭远下令。
  朝议结束时,几位大臣故意放慢了脚步。
  “虽是良将,如何能以一对十?”周士显以袖掩唇,声音压得极低,“这是羊入虎口啊。”
  孟元策冷不丁咳嗽一声,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如今皇帝再也不提御驾亲征的事了,仿佛当初要荡平慕容的人不是他一样。扬州征不出兵丁,领军和护军所部,皇帝又不肯擅动。莫说桓不识,换了谁都要为难。
  天际忽而传来数声雁鸣,成追远抬头望去,一只离群的孤雁正掠过台城,哀鸣声淹没在骀荡春风中。
  春风依旧,只是金陵城的这个三月,注定要比往年冷上许多。
  千里之外的盟津,河水裹挟着消融的残冰,浩浩荡荡东流而去。
  慕容颂勒马高冈,玄色战袍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河岸往来忙碌的士卒,阿伏于卢正指挥他们架设浮桥,斜阳余晖中,溅起的水花泛着赤红。
  “我可没听说大河上也能造桥,”慕容颂微微侧首,问一旁崔湛,“当真行得通?”
  崔湛收回目光,轻轻拉了拉缰绳:“史书说前朝大将曾在此地造桥,既有先例,应当无妨。”他指着泊在岸边的大船,道,“只是要费些时日。”
  “倒也无妨,该着急的人不是我。”慕容颂打马前行,铁蹄落下,将新生的草叶踏进土里。他抬手折了根柳枝,嫩芽在指间捻出青涩的汁液:“前些日子增援青兖的人马,说湖陆有一条大鱼。”
  崔湛与他并辔而行,闻言一笑:“是南朝那位北徐州刺史?”
  慕容颂颔首:“他不只是北徐州刺史,而且是金陵使者的父亲。”
  崔湛记得那个倒霉的使者,去岁被扣在云中城大半年,慕容颂挥师南下,还将人带到军中。
  他垂眸拂去领口沾着的碎叶,道:“成大事者,生死尚且不顾,何况一子?陛下若是想以此胁迫,只怕会被人耻笑。”
  “檀奴,莫生气,”慕容颂盯着他,笑了笑,“我若是有这个心思,也不会把他带在身边。”
  崔湛抬眸望着他:“那陛下又是何意?”
  “自是有别的用处。”慕容颂扬鞭西指,落日余晖落在他眸中,灼灼地如同碎金。
  崔湛循着对方视线望去,眉眼间跳动着微光:“那位长公主在关中,至今按兵不动。陛下不觉得奇怪?”
  马蹄声惊起苇丛中几只白鹭,慕容颂轻笑一声,搭着腰间的环首刀柄,道:“许是像这些水鸟,看似悠闲,实则在窥伺时机。”
  东风拂面,对面的营垒隐约传来号角声,那里已经改换了晋军的旗帜。崔湛凝神听了会儿,道:“眼前这位宗刺史也很是难缠,洛阳城尚未攻下,陛下可是要亲自督战?”
  “再等等,先去河曲,”慕容颂望向天边落霞,沉吟道,“我倒要看看,成之染究竟在关中埋了什么棋。”
  崔湛不由得叹息,他这位陛下,到底还是担心关中生变。
  春日迟迟,河曲覆绿,蒲草在风中翻涌,如奔流浊浪。
  晋国太子慕容癸在蒲坂城驻扎数月,听闻慕容颂到来,一早便在城外等候。
  慕容颂打量了长子一番,对方似乎比云中相别时长高了些许,铁甲上凝结的晨露尚未干透,亮晶晶地好似珍珠一般。
  慕容癸的眸子却比晨露更亮,他陪着慕容颂登城远望,大河东西,山川形势,尽收眼底。
  “看得见长安城吗?”慕容颂忽然发问。
  长安尚在数百里之外,青山遮断,自然望不见。
  慕容癸似是勾唇,道:“前日探马来报,成之染在灞上练兵。”见慕容颂不语,他又道:“儿已命诸军警戒,以备关中异动。”
  “她若真想打,何必展示给你看?”慕容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虚实之间,你要用心去分辨。”
  慕容癸唯唯称是,跟在慕容颂身边,恭敬道:“父亲一路劳顿,河曲的春羔鲜嫩,儿已命人……”
  他话音未落,慕容颂忽而比了个嘘声:“你可听到马蹄声?”
  慕容癸派人察看,竟是东方有信使到来。
  信使风尘仆仆地向慕容颂禀报:“高平郡不服王化,愚民阻击王师,诸县已被我军攻破,俘虏上万人。”
  崔湛指尖一颤,不由得抬眸。
  慕容颂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缓缓摩挲着腰间环首刀,道:“钟长统抓到了没有?”
  信使道:“守将据守湖陆城,始终闭门不出,我军尚未攻克。”
  慕容颂冷笑一声:“那便都杀干净了罢。”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崔湛突然开口,道,“陛下要经略河南,岂能失了民心?”
  慕容颂沉沉一笑,问慕容癸道:“太子以为如何?”
  “父亲所言并无不妥,只是不必急在一时,”慕容癸遥指着蜿蜒长河,道,“大河上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父亲。”
  慕容颂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先留一命。”他眸光微动,不由得扬起了声音,“约莫这几日,盟津浮桥已经建成了。”
  “父亲要亲征洛阳?”慕容癸问道。
  慕容颂不答,忽而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你说那位太平长公主,此刻在做什么?”
  众人不知他是在向谁发问,也不敢答话。崔湛正要开口时,却听慕容癸说道:“想必在等我军师老兵疲。”
  慕容颂大笑出声。
  眼前河水依旧奔流,春汛已至,也不知新架的浮桥,可否熬过这一次洪峰。
  第427章 孤绝
  春风骀荡,渭水扬波。两岸新枝葳蕤,杨花簌簌,如雪霰漫天,落在浮萍初生的水面。白鹭蘸水而起,翅尖带起的涟漪,荡碎了满目春光。
  成之染勒马远眺,春风从面颊拂过,却难以驱散眼底阴翳。
  脚下这片土地,五六年前曾浸透鲜血,耳畔春莺宛转,她仿佛还能听见金戈铁马的厮杀声。
  叱卢密一干故将曾说,当年凉州酋帅屈脱末兵临长安,冯翊太守卢昆鹊率军夜袭咸阳敌营,虽将敌兵击退一时,却不幸殒命于此。
  咸阳夜火焚不尽滔天冤孽,诸将残杀的恶果,从那时便已经埋下。
  不。成之染暗自摇头,或许……远不止那时。
  一抹苦涩的笑意从唇边浮起。
  卢昆鹊身死之日,她那年少的三弟登台远望时,又何曾想过自己身后的结局。
  “麒麟……”
  成之染摩挲着手中玉玦,指尖传来青玉的冰凉触感。多可笑,她的三弟如春风倏忽而逝,她抓不住风丝,却只能对着旁人的赠礼缅怀故人。
  玉玦纵然完整,豁口处却永远残缺。
  波光在眼前碎成了一片,恍惚间她竟似听见一道微弱的呼唤:“阿姊……”
  “殿下。”
  桓不为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他拍马上前,双手呈上一封书信:“东阳城有消息了。”
  成之染展开书信,赫然被宗凛的字迹刺痛了目光。自从虎牢关失陷,青兖一带音讯断绝,这封北青州信使冒死送出的信函,仿佛浸透了斑驳血迹。
  “慕容氏大将阿伏于卢率三万铁骑进逼东阳城,城中守军只有一千五百人,刺史婴城固守,被围已有数十日……胡虏大治攻具,又作长围攻城,几番苦战,城墙堕坏,战士死伤。东阳危殆,只怕是守不住了!”宗凛派来的信使在马前哭诉,声音被春风吹散,千里外的战火如雪幕扑来。
  成之染攥紧了书信,指尖不知不觉掐入掌心。
  当年她留宗凛在关中,那人到长安述职时,对稷原城之败悔恨难当。他恨自己没能将城池守住,恨自己害死了彭鸦儿和董和均,害死了城中的诸军将士。那时他赤红含泪的目光,如今仿佛又浮现眼前。
  她知晓宗凛的性子,南阳宗氏叔侄都如此倔强。他不会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此番即使被铁骑凌虐,也绝不会向胡虏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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