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不远处几名士卒正在用铁锤试探冰面厚度,锤头砸落时,冰层的震颤如同厚重的龙吟。
匹娄眷横槊在手,眸中浮起势在必得的笑意。
大河对岸,梁军已筑起数道壁垒。守将鲁康踩着墙垛积雪,望向北岸阴魂不散的敌兵,偶尔闪动的兵刃反光,像是黑夜中的狼眸。
这令他隐隐不安。
冰封的大河,已经无法阻挡敌兵的步伐。
晋军过河那日雪雾苍茫,匹娄眷手下三千甲兵摸着黑,悄无声息地踏上冰面。眼尖的守兵大喊示警,垒墙外顿时箭如雨下。厮杀从黎明持续到正午,到最后短兵相接,垒墙下堆满了双方兵士的尸体。
鲁康在人群中杀红了眼,猛然听到河上响起震天的战鼓。又一支胡骑出现在视野中,铁甲映在血红的冰面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挥刀将面前的敌兵砍翻,转身时看见胡骑纵马越过冰河。具装甲骑一路长驱直入,长槊翻飞带起一丛丛喋血的冰碴。
北岸高坡上,匹娄眷和达奚翰并辔而立。两人身后插着晋军的大旗,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鲁康率残部疾驰突围,匆匆撤回洛阳城。雪下得正紧,沉沉地压向城头。
宗棠齐按着墙垛,手掌几乎要嵌入夯土之中。溃败的梁军残兵踉跄着逃向城门,黑压压的追兵如潮水般漫来,战鼓声穿透雪幕,惊飞了城楼上的寒鸦。
守军手忙脚乱地放吊桥开城门,铁链转动的吱呀声刺得人头痛欲裂。宗棠齐望见了鲁康,那张被血污覆盖的脸上,写满了令他难以承受的愧疚。
“报——”
斥候跌跌撞撞地冲上城楼,膝盖重重砸在石砖上:“将军!虎牢……虎牢失守了!”
宗棠齐的身形晃了晃。
天地间骤然暗了下来,城下溃兵的哭嚎声,追兵的喊杀声,箭矢的破空声,全都混在一起,如钝刀般刮着他的耳膜。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风中传来了血腥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浓烈。
————
朔风如刀,自大河冰面呼啸而起,卷着碎雪横扫千里山河,掠过东阳城外的焦土,将未熄的余烬吹成漫天火星,裹挟着雪簇扑向逃难的百姓。
队伍最后面跟着几个溃散的梁军士卒,残破的衣甲上沾满了血污,他们战战兢兢地回望,临淄城已经远去,可是战火的阴霾依旧笼罩在头顶。
得胜的晋军将旌旗插上城头,铁骑如潮水般涌入城门。护城河里的浮冰还漂着几具守军尸体,箭尾染血的白羽在风中颤抖,像中元夜里飘动的魂幡。
守将逃跑前点燃了府库,街巷间到处充斥着浓烟。广阿镇将阿伏于卢闯进郡守府,风中的烟气仍挥之不去。
“将军,城外的庄稼都被烧光了!”斥候气喘吁吁地来报,惊得檐下鸟雀呼啦啦飞散。
“烧了?”阿伏于卢气不打一处来,手中的马鞭往地上狠狠一抽。
众人齐刷刷跪倒,生怕触了老将军霉头。
“千真万确……”斥候伏在地上嗓音发颤,“方圆数百里,没留下一点。”
阿伏于卢气得顿足,在庭中踱来踱去,暴喝声震得树上积雪簌簌坠落。一旁的汉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茫然无措时,冷不丁被当胸揪住。
“这就是你说的‘箪食壶浆以待王师’?”阿伏于卢操着生硬的汉话,怒气冲冲地盯着眼前刚刚率众归附的汉人。
冷硬的扳指硌在宋陟咽喉,他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将军明鉴……这定是宗凛的招数,小人在青徐之间多年,自然知道民心所向。将军若是信得过,小人愿意去抚慰士民,让他们送租供军……”
阿伏于卢听懂了大半,半信半疑地松了手。眼前人自称曾是京门称霸一方的豪族,与南朝作对二十多年,终于再次等到了报仇的机会。阿伏于卢想起了慕容颂的叮嘱,对这些汉人莫要太粗鲁,于是他拍了拍手掌,道:“速去,速去!梁军还在东阳城,我可等不得!”
宋陟顿首领命。
数十里外的东阳城头,北青州刺史宗凛久久注目,望着西北方向腾起的烟柱。晋军数日来烧杀抢掠,动辄焚烧城外的村庄,纵使他将百姓保聚在东阳城,也未免心中凄恻。
城外的游骑将一封箭书射到城头,宗凛展开一看,写信的自称西河宋陟,殷殷规劝他献城投降。
西河宋陟……
宗凛想起来了,这人是淮北一带的亡命,多年来聚众作乱,在此间颇有声名。他冷笑一声,将劝降书撕成碎片从城头抛下,纸屑纷飞如雪絮,旋即随寒风飘散。
“只要我仍在一日,胡狗休想踏入东阳半步。”
第426章 寸土
江南春暖,草长莺飞。宫墙内的玉兰花开得正盛,熹微晨光中皎洁如霜雪,风枝摇曳时花团坠落,砸在匆匆路过的行人肩头。
尚书上省朝堂内,尚书令孟元策等一干重臣一大早赶来,在屋中等得焦躁。座中不时响起窃窃私语,低沉而细密,如同明灭不定的烛火。
孟元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数月来北境战事吃紧,兵马,钱粮,转输……诸事繁杂,尚书省上下都忙得焦头烂额。他眉头紧锁,手里攥着昨夜收到的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天光大亮时,成昭远姗姗来迟,眼下挂着青黑,神情也难掩倦怠。他刚刚在御座坐稳,便看见孟元策上前,心头不由得一紧。
“陛下,北豫州来报,颍川……失守了!”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军报呈上,瞥见皇帝脸色已变得铁青。
“混账!”成昭远拍案怒喝。手边的茶盏“哐当”一抖,险些从案头震落。
孟元策诸人跪伏在地,谁也不敢答话。
成昭远的声音气得发颤:“是哪个废物在守城?”
“颍川太守名为荀敬德,”孟元策垂首,暗自捏了一把汗,“慕容氏司空乙旃比延亲率大军攻打许昌城,太守不能敌,因此率残部退守项城。”
成昭远听闻“乙旃比延”四个字,眸光不由得一暗。前些日子北境来报,那人久攻璧田城不下,于是移镇虎牢关,看如今架势,竟是要蚕食淮西。
他面沉似水,将军报读罢,仿佛看到他六弟惊慌失措的脸。兰陵王成怀远虽是北豫州刺史,毕竟只有十六七岁,眼见敌兵逼近到二三百里外的许昌城,他如何不怕。
上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孟元策略一沉吟,道:“先前兰陵王派兵助守项城,再加上荀敬德手中人马,保据项城,或许尚有一战之力。”
“撤,必须撤!”成昭远扬起了声音,指尖点在军报上,道,“项城那点人马,能挡得住胡骑?让兰陵王速速将项城守军召回寿阳,务必要确保寿阳万无一失。”
五兵尚书周复岭皱起了眉头,拱手道:“陛下,若弃了项城,则淮西门户洞开。敌兵未到,我军却自乱阵脚,如何了得?”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鸦雀无声。南郡王成追远禁不住着急,周复岭固然是老臣,可说话如此直白,皇帝听了又岂会顺心。
良久,成昭远赫然从座中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却在迈出门槛前止住了脚步。春风本该和煦,此刻吹在他脸上却有如刀割。
初升的朝日照得堂外白地灿烂如锦缎,金陵宁静祥和,与战火连绵的北方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负手在堂中踱步,众人都面面相觑,也不敢贸然打搅。
近侍觑着皇帝的神色,小声提醒道:“陛下,该进药了。”瞥见成昭远又要发怒,他赶忙说道:“皇后叮嘱了,汤药不能误了时辰。”
成昭远勉强将怒气压到肚子里,又坐回御座。
内侍捧着药盏的手在发抖,晃动的波纹许久未散。汤药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倒影,成昭远望见,动作顿了顿。
如此瘦削而憔悴,哪还有去岁决计北伐时的意气风发?
他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弥漫于唇齿之间。以往在寝殿喝药,他总要塞一口蜜饯压制苦味,眼下在众人面前,只能生生忍耐。
不知怎的他倏忽想起,他的阿姊曾送过蜜渍梅子给他,那蜜饯被他亲手打翻,一颗都没有尝到。
目光逡巡之际,满堂紫袍金带,寻不见旧时人影。
倘若她还在……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药盏,掌心的斑驳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时她拿剑指着他,说他不知该如何做一个皇帝。如今的疤痕已经淡退,可是她的话,他这辈子也无法忘记。
“阿姊……”
孟元策听闻上首的声响,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中书令周士显也不明就里,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陛下?”周士显轻唤。
成昭远骤然回神,发觉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他赶忙命内侍将药盏撤下,盯着案头的军报,却看不进一个字。
“陛下,胡虏已破颍川,项城危如累卵,当此之时,何不请长公主……”周士显的嗓音忽远忽近,成昭远盯着他斑白胡须翕动,猛地被刺痛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