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派出的援军带回了仓垣城失守的消息,贼首苏馀旋即又派人送来一封信,随之而来的,还有陈留太守血淋淋的头颅。
  耀武扬威的字迹,刺得他眼眸生疼。
  “好个苏馀,阴魂不散!”宗棠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斑白胡须也簌簌颤抖。乾宁末年这贼首率众袭扰河南,都打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恨只恨当初力有不逮,竟让这余孽猖狂至今。
  小窗外传来“咔嚓”脆响,是庭中梅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
  宗棠齐赫然起身,猛地拔出佩剑,寒光闪过,案角应声而落。被劈飞的木块翻滚着掉落炭盆,顿时腾起青烟,散发出柏木特有的香气。
  “璧田还没有消息么?”他厉声问道。
  堂下的府吏小心答道:“胡虏围城日久,并无消息传来。”
  宗棠齐松了手,佩剑“哐当”一声落地。他狠狠顿足,道:“胡虏南侵,绝非只在璧田城。命四方郡县严加防守,断不可给胡虏可乘之机!”
  说罢,他将苏馀的信笺掷入炭盆,字纸被烈焰舔舐得蜷曲变形,化作灰烬的余响,竟好似雪落的声音。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苍茫雪幕中北风呼啸,掩盖了绵延不尽的车辚马嘶。
  慕容颂打马踏过结冰的官道,随行铁骑在雪原上如黑龙蜿蜒,马蹄掀起的雪雾旋即被飞雪吞噬,斑驳了天地的分野。
  他突然勒马。
  崔湛轻唤道:“陛下?”
  慕容颂朝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道旁一株被雷劈过的老槐树上,树干的空洞里积满了新雪。
  他伸手折下树上的冰凌,对着阴沉的天空眯起眼。冰棱折射的光斑,正落在南方那座看不见的城池上。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龙骧将军丘穆陵折古纵马而来,翻身拜倒在雪地里,言语间难掩雀跃:“陛下,前军来报,司空已破陈留郡!”
  慕容颂接过军报读罢,顺手交给了崔湛。
  “璧田城如何?”他反问,说话时呵出白雾,模糊了甲胄上的冰霜。
  丘穆陵折古支吾道:“仍在围城……”
  慕容颂难得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道:“此番小胜,慎勿懈怠。望司空勉力为之。”
  丘穆陵折古连连称是,与皇帝一道策马缓行。
  慕容颂扬鞭一指,道:“朕没工夫在璧田城耗下去。待到了邺城,一路人马去东阳,一路人马去洛阳。朕倒要看看,金陵那稚子到底有多大本事。”
  崔湛跟在他身旁,坐骑冷不丁踢到块碎石,险些打了滑。他稳稳心神,道:“陛下,南朝长公主尚在关中。”
  “我岂会怕她?”慕容颂侧首投来一瞥,似乎笑了笑,“潼关若出兵,片甲不得还。”
  崔湛的眉梢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望着对方金盔顶上积雪,道:“倘若她围魏救赵呢?”
  慕容颂哈哈一笑,盔顶的积雪便簌簌坠落。他朝崔湛招了招手,待对方靠近,便压低了声音,道:“一南一北,我派了两个儿子,不至于如此不堪大用罢?”
  风雪中似有寒鸦掠过天际。崔湛愣了愣,待要再谏时,慕容颂已纵马而去,雪地上深深的蹄印,转眼便被亲卫铁骑踏成污浊的泥坑。
  一片鸦羽飘落在崔湛鞍前,他伸手拂去,心中仍隐隐不安。
  或许,他这位陛下仍旧是怕的,要不然以这样的性子,不会只止步河南。
  大军进抵邺城时,绵延数日的风雪终于停歇。然而此地显然不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慕容颂立于城头,迎着惨白的冬阳,目光扫过城下的铁甲洪流。骏马喷出的白雾有如云海,踏步时甲片相撞,激起一阵阵沉闷声响。
  他抬起了手,城下数万将士齐刷刷勒马。
  旗纛翻飞,长槊如林,在雪地里连成一片铁色汪洋。
  慕容颂拔刀出鞘,劈向虚空:“渡河!”
  刀锋所指处日影煌煌,仿佛大河冰面千万点寒芒。
  刹那间,数万铁骑的咆哮如惊雷炸响,汇成滔天巨浪。
  鼍鼓轰然,慕容颂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朝阳似火,铁甲流光,两路铁骑各奔东西,如离弦之箭,将苍茫雪原撕成两半。
  第425章 兵锋
  永宁元年岁末,长安风雪阑珊。
  低垂的浓云压着飞檐鸱吻,鹅毛大雪将琉璃瓦淹没,天地间缥缈的依稀人语,尽数被吞得断断续续。甲兵踩着厚厚的积雪往来巡逻,一串串足迹转眼便被新雪抹平。
  偏殿窗棂里透出一点昏黄,新添的烛火格外明亮,映着案头堆积的前线军报。
  灯影摇曳间,成之染盯着一个个“慕容颂”的名字,墨迹仿佛要从纸页浮凸出来,在眼前插起一面高牙大纛。
  “邺城……”她不由得喃喃。
  殿外传来咯吱咯吱脚步声,温潜止进来通禀,派往关外的探马又送回消息。
  呈上的军报很轻,探马的声音也压得极低,炭盆里噼啪一声爆出火星,却好似滚烫的铁球,将满殿沉寂烫出一个焦黑的洞。
  晋主坐镇邺城,派往东方的大军南下齐地,攻克了沿河重镇青鱼城。青鱼城守将仓皇逃走,一时间人心惶惶,青兖二州数郡接连陷没。
  成之染摊开舆图,手指划过冰封的大河故道,指尖传来的寒凉触感,恍惚是胡骑踏过覆雪的麦田。铁蹄比冻土更为冰冷,或许还混着已死之人的碎骨。
  徐崇朝将军报读罢,皱起了眉头:“慕容颂来势汹汹,显然是蓄谋已久。如今璧田城被围,北兖州纷乱,宗凛驻守东阳城,只怕独木难支,不是胡虏的对手。”
  成之染不语,那神情好似叹息。
  独木难支的岂止宗凛一个。晋将乙旃比延久攻璧田城不下,于是撤了大部分人马,转而向西攻打虎牢关。慕容颂从邺城派出的西路人马,也逡巡于大河北岸,意图渡河攻打洛阳城。
  司州刺史宗棠齐坐镇洛阳,既要派援军助守虎牢关,又要抵御西路人马攻击,纵然一时能抵挡得住,往后也只会越发艰难。
  洛阳来的告急文书还放在案头,成之染摩挲着纸页,眼底暗潮翻涌。
  秦州刺史叱卢密忍不住扼腕,道:“殿下,关中数万大军秣马厉兵,只要殿下一声令下——”
  “刺史难道忘记了朝廷的命令?”上首传来成之染平静的声音。
  叱卢密赫然抬头,望见对方面庞落在光影交界处,眸中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当然记得,早在两国交战之初,皇帝便遣使前来,严令太平长公主把守关中,不得擅离职守,以免给慕容氏可乘之机。
  “可是……”
  “更何况对敌之策朝廷已有决断,我等静观其变便是。”成之染又道。
  叱卢密的话卡在喉咙里。
  自从晋军渡河南侵,河南淮北一带州郡风声鹤唳。北豫州刺史成怀远派兵屯驻项城,北徐州刺史钟长统则亲率大军镇守湖陆。倘若慕容氏兵锋继续南下,他们都首当其中,尚且有一战之力。
  朝廷也并非没有动静。金陵派南兖州刺史桓不识监征讨诸军事,与钟长统合兵北上迎敌,又命南豫州刺史成治远派兵支援北豫州。
  军师祭酒桓不为很是为兄长担心,不无忧虑道:“胡虏声势浩大,我军众寡悬殊,如何能敌?”
  成之染用火筴拨弄炭盆,低垂的眼眸微微闪烁:“守城总比攻城容易,天下事亦无不可为。”
  殿外风雪更急,将窗棂吹得吱呀乱响。
  待众人退下,徐崇朝劝道:“如今河防吃紧,你既有周全之策,又何必作壁上观?”
  成之染沉沉一笑:“我可不想落得谋逆的罪名。”
  徐崇朝想起成昭远的旨意,心里也有气,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担心,皇帝一人难以应对。”
  烛光在成之染眉睫上凝了层薄霜,她忽而抬眸:“他是大梁皇帝,不是那个只会躲在人身后的稚子。”
  徐崇朝抿唇不语,半晌,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倘若他赢了慕容颂,你……”
  “我不会再迈出潼关半步。”成之染缓缓从座中起身,灯烛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徐崇朝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问道:“若是他败了又如何?”
  “这盘棋,就该换人来下。”
  徐崇朝喉咙一紧,禁不住抓住她的手腕:“金陵还没有消息,那些事……都只是你的猜测罢了。”
  “所以我还在等,”成之染眸光沉沉,灯影在她的素服上斑驳,“等一个让我原谅他的理由。”
  ————
  荒野中寒风呼啸,河滩上的细雪翻卷而起,扑在晋军铁甲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河内镇将匹娄眷勒马南望,鹰隼般的双眼眯成两道细缝,望着对岸邙山脚下飘动的梁军大旗。
  “将军!探马来报,司空已破虎牢关,这两日便能与我军会合。”副将的声音混在风里,有些模糊。
  匹娄眷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手。身后亲兵立刻捧上一杆通体乌黑的长槊,槊尖在雪光中泛着寒芒。数年前他也是拿着这把玄铁打造的长槊,在河上阻击后来的南朝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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