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良久,达奚翰听到一声叹息。
  黎明前的中军大帐,求援信写了又撕。
  “臣无能……”小吏的笔锋划过纸页,墨汁如血渍晕开。
  乙旃比延想起出征前在云中城夸下的海口,布满褶皱的老脸登时有些发烫。
  帐外忽而一阵喧哗,兵士冲进来禀报:“司空!南蛮在城头……在城头……”
  乙旃比延抓起兜鍪冲出营帐。风雪中,璧田城雉堞上兀然立着十几具晋军尸体,个个冻成青白色的冰雕。居中那个被摆成跪拜姿势的,赫然是他数日前派去劝降的幕僚。
  “备快马,”乙旃比延克制着胸膛的震颤,声音竟无比平静,“八百里加急送去云中城。”
  他最后望了眼城头,薛会宁的身影隐约可见。那位刺史向他举起了酒囊,又扬手一泼,酒液浇在晋军尸体上,却好似祭奠一般。
  天空又飘起细雪,乙旃比延伸手接住一片,看它在掌心化成血水。不知是雪簇沾染血污,还是掌心旧伤又裂开了。
  大雪落满云中城,中天殿外的梅枝不堪重负,“咔嚓”断在连枝灯影中。
  慕容颂攥紧了求援信,挺括的纸张微微有些硌手。
  信使跪伏在玉阶下,裹挟着一路而来的风霜,却被帝王威压骇得一动不敢动。
  “步骑二万,拿不下一座璧田城?”
  慕容颂声音很轻,如同案头博山炉燃尽的香灰。
  使者正不知如何开口,上首一把掀翻了御案,堆积的章奏笔墨哗啦啦倾泻在地。
  “陛下息怒!”崔湛正要上前,却见慕容颂赫然从座中起身,狠狠将手中信笺扔到地上。
  “乙旃比延不是说三日攻下璧田城?一个个都是在骗我!”慕容颂拔刀出鞘,刀光映着他猩红的眼角,“废物,废物,通通是废物!”
  使者吓得战栗不止,越发埋首不敢言。
  崔湛扑跪在慕容颂面前,拦住了对方去路:“事已至此,陛下切责亦于事无补。攻城并非取胜之道,望陛下早日抉择!”
  他的脊背挺直如青松,寒雪夜里也不曾压弯分毫。
  慕容颂低头打量他一番,渐渐平静下来,道:“传旨,让太子率军出屯河曲,以备关中。”
  崔湛抬头望见他转身,雪亮刀光将灯树劈碎,抖动的烛火轰然坠地。
  “我要亲征。”慕容颂开口,声音比刀锋更冷。
  ————
  落日楼头,残阳如血,寒鸦悲鸣。
  成之染按剑立于洛城门上,寒风卷起她猩红斗篷,露出内里的铁甲寒光。
  温潜止匆匆登上城头,呈上朔州刺史岑汝生的奏报:“殿下,朔州来报,慕容颂已出云中城。”
  成之染眉头倏地一紧。她接过信笺,目光落在“亲征”二字上,忽而转身大步走下城头。积雪在脚下踩得咯吱作响,甲胄铿锵如金戈交鸣。
  后半夜下了场大雪,风雪中的未央宫前殿灯火辉煌。
  山河表里,城邑林立。沙盘上插满了小旗,从蒲津排到鹤鸣津,恰似一弯初升的新月。
  “诸位,”成之染以竹竿点向蒲坂城位置,道,“慕容胡虏此番南侵,东出太行到河南。为防备我军突袭,他定然派重兵把守河曲。”
  叱卢密颔首称是,捋着花白胡须道:“殿下明鉴。自蒲坂城溯流而上,乃是前往云中城的要道。”
  成之染轻笑一声:“将军且看。”她手执竹竿划过大河,道,“我军要渡河,又岂止蒲津一处?”
  竹竿落在北境鹤鸣津,荒凉津渡似有风沙和雁鸣。
  “朔州数年来巡视徒何故地,远至阴山胡境,探得一条前往云中城的路。”
  殿外寒风呼啸,吞没依稀人语。雪霁天晴时,信使自长安疾驰而出,北上统万城。
  陇州刺史岑汝生登城远望,前夜还混沌一片的旷野,此刻竟清明如洗。未散的雾气贴着荒原流淌,远处沙碛的轮廓变得锋利,铅灰色的岩脊覆着新雪。
  像一柄出鞘的长刀。
  第424章 渡河
  大河横断,雪野苍茫。岸边的苇荡早已枯黄,随寒风簌簌作响,折断的苇杆斜插在薄薄的冰面上,如同璧田城外遍地残箭。
  阵阵马蹄声自浮桥传来,惊散了河滩觅食的寒雀。碎雪被翅尖扫落,混入低垂的云霭,天地间顿时失了界线。
  待蹄声远去,雪地上那串深坑很快被新雪填平,仿佛从未有人涉足这片混沌的疆域。
  璧田城外中军大帐里,炭盆烧得正旺,毡裘上凝结的冰霜却久久不散。乙旃比延捂着温热的酒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自从派使者回京请援,他日日夜夜翘首以待。河南的冬日并不比云中城更冷,然而或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身子竟有些受不住。
  雪簇扑打在军帐上,发出细碎沙沙声。顶风冒雪而来的使者步入帐中,声音禁不住颤抖:“启禀司空,圣上已亲率大军东出恒岭!”
  帐中议事的诸将悚然起身。
  乙旃比延手一抖,温热的酒液洒到手背上,滴滴答答地洇湿了案头舆图。璧田城周边的标记顿时晕开,宛如一滩滩枯涸的血迹。
  “圣上要到了,”他咳嗽了几声,声音突然嘶哑,“圣上……他亲自来了。”
  达奚翰心头一紧,赶忙追问道:“圣上可说了什么?”
  “不曾,”使者摇头道,“圣上什么也没说。”
  达奚翰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刀柄,他宁肯慕容颂将他们痛骂一顿,如今什么都不说,却是当真动怒了。
  “御驾只消月余便能到璧田,璧田至今未下,只怕……”
  乙旃比延抬起头,露出泛着铁青的面孔,冷笑道:“怕,又有何用?”
  帐中的将领面面相觑。
  璧田城守备森严,上下如同铁桶一般,又从洛阳请来了数千援兵,晋军几番攻城都死伤惨重,两下里陷入了僵持。
  可若是硬着头皮等皇帝亲自来解围,他们这些人也不必再回云中城了。
  良久,达奚翰轻咳一声,道:“如今强攻不得,不如釜底抽薪。前几日苏氏亡命派人来投诚,自称手中有数千旧部。若许以重利,让他去搅乱梁军后方,眼下局面或许仍有转机。”
  乙旃比延眸中精光一闪。他记得那亡命唤作苏馀,据说是从前的魏国宗室,因与执政结下了仇怨,在河南流窜多年。
  仇恨,往往比忠诚更容易利用。
  “好……”乙旃比延猛地拍案,道,“让他去,若是立了功,我亲自向圣上请封。”
  帐外的北风呜咽着掠过辕门,将晋军大旗撕扯得猎猎作响。苏馀的使者在营中等候多日,终于得了晋将的答复,一刻也不敢耽误,快马加鞭赶回去给苏馀报信。
  因着晋军南侵的缘故,北兖州一带大小城邑均已戒严。旷野中萧条无人,官道早已被白雪覆蔽,只剩下衰草连天,随寒风瑟瑟抖动。
  苏馀勒马在高冈驻足,望见荒林里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的黑影掠过他头顶,好似来报喜一般。
  马蹄声由远而近,是派往璧田的使者回来了。
  “郎主!”使者的喊声带着哭腔,滚鞍落马时险些摔倒。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乙旃比延的回信,鲜艳的司空朱印熠熠生辉,光芒倒映在苏馀眼中,化作两簇跳动的野火。
  手下都笑道:“郎主,双喜临门啊!”
  苏馀似是一笑。
  自从璧田城被围,洛阳又派了兵马增援陈留郡,前些日子援军刚到郡治仓垣城,他已带人在周围观望许久。今日刚得了城中内应消息,援军将出城接应军资。
  这倒是突袭仓垣城的好机会。
  拿下仓垣城,就当是送给晋国那位司空的谢礼了。
  当夜雪下得正紧,苏馀率部众逼近仓垣城,城头望哨的火把恰好燃尽最后一截。
  众人用钩索攀墙,呼啸北风掩盖了铁钩刮擦的声响。夜值的守兵蹲在墙角烤火,冻硬的炊饼才冒出香气,冰冷的长刀已骤然挥下。
  “敌袭!”
  惊呼声四散,城中骤然腾起了火光,将逃窜的人影投在街墙上。
  一片混乱中,郡守府门前石狮猛地溅满了鲜血,惊慌失措的兵吏仓皇奔逃,陈留太守抱着官印东躲西藏,冷不丁扑倒在一人马下。
  他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到一张眉眼深沉的面庞。
  苏馀用刀尖挑起太守的官印,脚下的太守已抖如筛糠。
  “下官愿降,下官愿降!望将军饶命!”
  远处厮杀声淹没于茫茫风雪,头顶传来那人苍凉的笑声。
  “府君啊府君……”苏馀碾碎了脚底积雪,嗓音冷硬如寒冰,“我别无所求,唯有借阁下项上人头一用。”
  陈留太守惊骇失色,苏馀却展颜一笑。
  “我有位故人数年未见,有劳使君为我备这份厚礼。”
  ————
  洛阳城大雪纷飞,司州刺史府外积了寸余厚的雪。
  宗棠齐一拳重重捶在几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泼溅而出,在面前纸笺上洇开一团狰狞的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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