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可倘若不是……
  乾宁十五年那老道的谶言,始终在她心里挥之不去。或许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苏氏之子当立为储君,可扶风苏氏也并非只有苏裁锦一人。
  然而这念头总让她隐隐不安。珠帘绿幕的风影之间,隐隐约约是魏王注目的模样。他一再叮嘱,将次女托付给她,她却打起了对方的心思。
  哪怕只是种可能。
  成之染闭目叹息,从轻烟之中闻到了柑橘的清苦气息。她忽而睁开了眼,吩咐道:“前几日新到的银霜炭,再去给秣陵宫送些。”
  如今天冷了,那别业孤寂,只怕风凉。
  府吏领命而去,一刻也不敢耽搁,第二日便拉了整整一车到秣陵宫。
  驻守此地的曹方遂命人清点了收下,那府吏却不急着走,笑道:“长公主还有一物送给将军。”
  那礼物献上,竟是一匹明光锦。
  曹方遂被锦缎光泽闪了眼,不由得诧异:“这……”
  府吏道:“长公主记挂将军,将军莫要推辞。”
  兵士将明光锦接过,曹方遂端详一番,锦缎被日光一照,浮出暗银的宝相花纹。
  此物一匹可抵百户赋税,他在高祖身边多年,见到的次数屈指可数。
  曹方遂殷殷道谢,送走了府吏,禁不住摸了摸那锦缎,果然如冰丝一般温凉细腻。
  如此贵重的礼物,实在是受之有愧。
  “新炭既已到了,今日便换上。”他吩咐下去,忽而听得外间阵阵脚步声。
  兵士叩门道:“钟将军求见。”
  “哪个钟将军?”曹方遂皱起了眉头。
  来人是殿中将军钟彻,他是松滋县侯钟长统之子,平日里没什么往来。这让曹方遂有些意外。
  钟彻似乎笑了笑,将半截竹管置于案上。
  曹方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竹管上,不由得一愣。
  管口用蜡油封着,他拧开一看,里头是一个纸卷。纸卷展开有半个巴掌大,只写了两个字——“方山”。
  曹方遂惊得起身,他在高祖身边将近二十年,自然认得出成昭远的字迹。
  钟彻用手指比了个嘘声,道:“曹将军,请。”
  满室寂静中,曹方遂握紧了竹管,几乎要将它捏碎。粗粝的茬口扎进掌心,勉强让他找回了一丝神智。
  皇帝的命令,他拒绝不得。
  白日高悬,素晖灼灼,照得道旁枯草通透,如蝉翼一般。曹方遂策马来到方山脚下,马蹄声惊起石缝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从他头顶飞过。
  方山的长亭,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来过。倘若仔细回想时,浩荡烟尘里只余下乾宁八年的刀光剑影。
  彼时的高祖曾与李劝星在亭中把酒言欢,如今斯人俱已作古,是非难辨的过往,也随着新朝旧代风烟飘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亭中设榻置案,皇帝裹着狐裘斜倚凭几,狐白裘银光闪闪,鲜洁如霜雪,腰间却悬着赤玉,从榻侧垂下,血滴般刺眼。
  曹方遂跪在皇帝面前,膝下坚硬的青砖冰冷刺骨,可皇帝没有开口,他也不敢动。
  山前溪流被冷风吹透,倒映着亲随铁甲晃动的光斑,像是撒了把银针。
  成昭远将目光收回,打量了曹方遂几眼,道:“曹将军,你可曾来过此地?”
  曹方遂垂首称是:“乾宁八年,臣曾随高祖到此。”
  “乾宁八年……”成昭远喃喃,目光从曹方遂身上飘起,不知投到了何处,“乾宁八年,我才十三岁。”
  曹方遂不解其意,索性沉默不语。
  “可惜了,”成昭远摆弄着袖中手炉,似乎漫不经心道,“可惜那时候年幼,未能替高祖攘除奸凶。”
  他将曹方遂盯了一阵,对方只是低着头,小山般的身形一动不动。
  “倘若与太平长公主一般年纪,天下驰骋,岂不快哉?”成昭远微微扬起了声音,亭中只有他二人,这声音显得空旷而缥缈。
  曹方遂抿了抿唇,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仍旧不答话。
  “像个闷葫芦似的,高祖如何选了你?”成昭远顿时不耐烦,忽而眸光变得凌厉起来,斥道,“还是说见了我,说不出话了?”
  “臣不敢!”曹方遂顿首。上首却传来一阵窸窣,一道阴影旋即笼在他头顶。
  成昭远倾身,从对方兜鍪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他问道:“曹将军,你怕我?”
  曹方遂不知该如何回答,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成昭远盯了他半晌,嗓音骤然冷下来:“你这时候……知道怕我了?”
  “陛下,”曹方遂终于开口,干涩道,“天威难犯,臣素来敬畏陛下。”
  “你胡说!”成昭远猛地把手炉一摔,炭灰溅到曹方遂脸上,烫得他暗自倒吸凉气。他听到皇帝喝道:“你将我生母缢死之时,何曾有半点惧意?”
  亭外寒鸦惊飞起,曹方遂喉结滚动如吞炭,额角露出的半截伤疤在日下泛着暗沉,如同干涸已久的血迹。
  整整十五年前,他奉高祖之命送罪妾朱氏了断。朱氏抵死不肯认命,最终还是他亲手将人勒死。
  当年吹动白绫的寒风,与此刻别无二致。
  成昭远猛地把人一推,曹方遂身形晃了晃,旋即又垂首跪好。成昭远气不打一处来,切齿道:“你可真有本事啊,曹方遂!你杀死了皇帝的生母,还敢若无其事地活到今天!”
  他狠狠踹了一脚,重台履在对方胸甲上撞出声闷响。
  曹方遂胸口闷痛,想要争辩又觉得徒劳。赐死朱氏虽是高祖的命令,可如今的皇帝哪里听得进这些?他只得以沉默相对。
  “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成昭远不肯放过他,眸中的怒火有如实质,“你若不肯说,我便去问问你一家妻儿老小,拿他们的命,到底能不能抵上我母亲的命!”
  曹方遂惶然抬头:“陛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纵使臣有罪,家人却是无辜的!”
  “你有罪,你当然有罪!你们哪个是无辜的?”成昭远仰面冷笑不止,“你们一个个欺我太甚,都该去给我母亲陪葬!”
  冷风从帘帏之间灌进来,曹方遂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对上皇帝几近冷彻的目光,从话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陛下!”他膝行上前,恳切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息怒……”
  成昭远退后几步,径自坐到几案上,许久才平复了呼吸。他斜睨曹方遂一眼,缓缓道:“你父亲死得早,你母亲年过花甲,总是犯头风。你的长女已经嫁人,长子去岁刚到国子学读书,几个小的在家里由妇人照看。我说的对不对?”
  被皇帝惦念,有时未必是好事。曹方遂听得冷汗直流,终于知道这一次来者不善,慌忙顿首道:“臣恳请陛下网开一面,放过臣的家人!臣愿意以死谢罪……”
  “我要你的命,又有何用?”成昭远忽然轻笑。
  曹方遂无言以对,以头触地,几乎要磕出血痕。昔日的少年已成了皇帝,生杀予夺不过在一念之间,对付他一个小小的臣下,简直是易如反掌。
  成昭远冷眼看他,半晌,才说道:“我并非要对你如何,只是让你做一件事。”
  曹方遂动作一顿,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臣……万死不辞。”
  “秣陵宫的罗汉松该修剪了,”成昭远指尖按在几案边沿,轻轻叩了叩,玉扳指笃笃敲响,“你替我去修剪……修剪那些多余的枝叶。”
  寒风从亭中穿过,卷着枯叶扑到曹方遂身上。他心中惶惑,愕然抬头时,对上了皇帝暗沉如水的目光。
  “臣……”
  成昭远死死盯着他,声音比寒风还冷冽三分:“怎么,你不敢?”
  心头似有似无的疑惑,登时化作巨石砸下,惊得曹方遂许久才回神。他难掩错愕,皇帝仍然在不错眼地看着他。
  “你替高祖杀人的时候,不是果决得很吗?”成昭远缓缓说道。
  冰冷的铠甲仿佛枯萎锈蚀,曹方遂从未感觉身上如此笨重,沉沉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冷风却径自从鳞甲缝隙里渗入,在四肢百骸之间肆意流窜。
  成昭远还在等着他的回答。许是沉默太久的缘故,玉扳指敲击声冷不丁停了,皇帝将一只双龙耳瓶勾到案沿,道:“此酒名为‘武陵春’,入喉三刻即化尽肺腑。三日内,朕要听到秣陵宫的消息。”
  亭外惊起三两只寒鸦,曹方遂抬头,望见那只素朴的双龙耳瓶。褐色釉彩中映出自己的面容,他有些看不分明。
  成昭远凭栏而望,目光幽幽地随寒鸦远去。他一言不发,周身的寒意却仿佛结成了冰晶。
  曹方遂额头突突直跳。惨白日色里,他恍惚望见血滴从瓶中渗出,在地上蜿蜒成河。
  掌心却已湿透了,淋漓的汗渍,原是手中沾满的鲜血。
  第405章 丹心
  “将军……将军?”
  曹方遂猛地回神,眼前又一阵眩晕。他盯了许久,才认出站在马前那人,是随他把守秣陵宫的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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