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从方山回来一路上,他魂不守舍,不知何时竟到了这里,青天外暮色苍茫,北风顺着领口钻进甲胄里,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秣陵宫静悄悄的,朱门明明是去岁新漆的,望去却好似蒙了层灰。高耸的墙头探出银杏枝,金黄的果子落了一地,被马蹄碾碎,犹如他铠甲缝隙里干涸的血渍。
“魏王今日可好?”曹方遂问道。
副将道:“今日一直在佛堂,午前送来的银霜炭已经烧上了。”
曹方遂颔首,叮嘱了几句,拍马要回府。
他平日不苟言笑,如今的沉默更显出逼仄。副将见他神色不太好,犹豫了一番,到底没多说什么。
木匣里双龙耳瓶随马蹄颠簸,咔嚓咔嚓的轻响顺着铁甲传来,仿佛锯齿与木屑厮磨。锯末越聚越多,堆成小山一样堵在他心口,又被狂风卷起扑到他身上。
将军府飘出炖鸡的香气,刚刚开蒙的幼子闻得口水直流,眼巴巴地不敢动,被兄长握着戒尺拦在书案前。
“如今不读书,将来进了国子学,直让人笑话!”
少年老成的训斥声传到曹方遂耳中,他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小厮殷勤上前将木匣接过,曹方遂心头一空,幼子已钻过兄长的手臂,如蒙大赦般扑来。
“阿父!”
曹方遂喉头突然发紧,几乎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他不合时宜地想起,缢死朱杳娘那年,皇帝才只有他幼子这么大。
他妻子将孩子打发,耐心地为他解甲,腕上绞丝银钏撞上了甲片,叮当声响在灯影中格外清晰。
枯叶沙沙地拍打窗棂,妻子卸甲的手忽然一顿:“护心镜怎的裂了?”
曹方遂心头一跳,仔细一瞧,瞥见一道细微的裂痕。胸前又仿佛隐隐作痛。
皇帝那一脚踢得狠,他是该有多恨他。
可是他如何承受得起皇帝的恨意。
那瓶酒被他放到了卧房。夜中不能寐,月光从窗纱透进来,木匣泛着幽微的冷光,像浸了井水的青石。
曹方遂盯了许久,披衣起坐,打开了木匣。双龙耳瓶触手寒凉,他听到酒液在瓶中晃动的涟漪,好似京门城外昼夜不绝的江涛。
他这双手沾了数不清的鲜血,滔滔江水也洗不干净,可回想起来,却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缢死朱杳娘也好,勒死李临风也罢,都只是遵循高祖的命令罢了。
这一次,为什么不能遵循皇帝的命令呢?
寒夜里传来打更的声音,他睁开眼时天就要亮了。熹微晨光落在几案上,如同银鱼细碎的鳞片,粼粼地闪着波光。
他倏忽想起了那匹明光锦,那匹太平长公主所赠的明光锦。
幼子睡梦中翻了个身,怀中的布虎滚落榻下,妻子绵密的针脚里,漏出幽微的竹叶清香。曹方遂侧首盯了许久,看到眼前浮现出晃动的人影。
隔着十余年烟尘倏然回望,他扪心自问,无法面对那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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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场新雪过后,东府书斋外草木扶疏。初冬晴光从窗棂透入,在书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成之染目光划过章奏,悬停的朱笔正要落下,忽而被檐前铁马惊断。她抬眼望向庭中,荷塘里已经结冰,枯梗兀自支棱着,犹如秣陵宫那株罗汉松的断枝。
有通传来报,丹阳尹谢鸾求见。
侍女奉上新茶,茶汤腾起白气,在眼前氤氲。谢鸾进门时有环佩之声,浅绯官袍下摆沾着了些残雪。他端坐下首,握着茶盏的指节发白,像是攥着块烧红的炭。
“家母数月前病了一场,近来时常问起舍弟的婚事。”谢鸾开口,声音竟有些发涩。
他只有谢凤一个阿弟,如今刚满二十岁,以门荫起家,年纪轻轻,做了六品秘书郎。
世家子弟以婚宦二途为重,陈郡谢凤,名门之后,不知是多少人家梦寐以求的金龟婿。
成之染将谢鸾打量一番,静静一笑:“谢郎,何必问我?”
谢鸾面露难色,寻常婚事,他自然不必来问,可他的阿弟,总是给他出难题。
袖中鎏金银香囊泛出幽香,裹着书斋里淡淡的墨香,将手中锦帕浸得发潮。锦帕上双鲤戏水,一角歪扭的“兰”字,是从前的清河公主七岁时亲手所绣。
“殿下可知……青溪的梅花开了,”谢鸾抬首望着她,道,“红梅映雪,好似当年臣随家母入宫赏梅的光景。”
前朝淮南长公主的青溪别业,成之染只去过一回,引出的那番风波,终究在多年之后以血色落幕。谢鸾是何等聪慧之人,偏偏在此时提起青溪,多少是有些刻意了。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汤,道:“谢郎想的是宫里的梅花,还是宫里住的人?”
“臣只怕物是人非,”谢鸾向她一拱手,从袖中取出锦帕。待侍女将锦帕呈给成之染,谢鸾道:“舍弟痴愚,想亲自将这帕子物归原主。”
“仅仅是物归原主?”成之染盯着那小小的“兰”字,抬眸瞥了他一眼。
“殿下明辨,”谢鸾平静道,“舍弟性情单纯,只因少时魏王曾戏言,让两家亲上加亲,他记到如今。”
“谢郎,君无戏言。”
谢鸾不由得抿唇,望见青烟氤氲在长公主眉眼间。
成之染轻笑:“令弟倒是个痴情种。”
谢鸾眸光顿了顿,道:“望殿下成全。”
成之染默然良久,似是叹息:“你忘了清河公主的谶言?”
“只是一个游方道士的谣言罢了,”谢鸾喉结滚了滚,道,“禅代至今,谣言已不攻自破。”
成之染摇头:“可世人往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殿下,舍弟不过是个秘书郎……”谢鸾忍不住分辩,却被对方挥手打断。
“他岂能一生困于秘书郎?”成之染久久望着他,道,“谢家宝树,当为栋梁。”
“臣知此事为难,因此请求殿下。”谢鸾不由得蜷起了手掌,他何尝不知,娶苏兰猗为妻会是多大的忌讳。可即便如此,他的阿弟还是苦苦哀求,宁可放弃前程,也要将她救出秣陵宫。
夔凤火盆里“噼啪”爆出一星火花,在斋中清晰可闻。成之染捧着那锦帕端详,越罗绣帕上的双鲤随光影晃动,莲心处散落点点星纹。
半晌,她似是叹息:“我记得令堂笃信佛理,不如请高僧合个八字?等来年开春……”
书斋外倏忽传来脚步声,虽是刻意放轻了声响,仍难掩仓促。
成之染止住了话头,抬眸朝珠帘望去,却见温潜止的身影在帘外驻足,似有些踟蹰。
她唤道:“进来罢。”
温潜止应声而入,草草朝谢鸾颔首致意,目光似有些迟疑。
谢鸾会意,当即起身告退。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谢郎,莫忘了帕子。”她命侍女将锦帕还他,盯着他背影远去,伸手笼在炭盆上烤火。
“殿下……”温潜止开口,声线像绷紧的弓弦,“曹将军……没了。”
成之染手臂一晃,险些被火苗灼伤。她有些不可思议:“曹方遂?”
“正是,”温潜止皱紧了眉头,道,“说是醉酒坠马,摔中了要害。”
茶烟尚绿,盏底釉色青翠,映着成之染的影子。她默然良久,吩咐道:“备赙礼,我去曹家看他。”
城外郊野中仍飘着细雪,冷风裹着雪花往衣领里钻。钟鼓迟迟,太平长公主仪驾亲临,灵堂的号哭之声也为之暂歇。
曹方遂的铁甲悬在素幡旁,甲片上寒霜凛冽,映着惨白烛火,像撒了把碎银。
“什么时候的事?”成之染立于灵床之侧,望见曹方遂僵硬的右手。他虎口处结着陈年老茧,此刻却隐约沾着酒渍的酸气。
“昨日一早天冷得紧,他揣了酒瓶出门,半路上就……”曹方遂之妻跪在蒲团上,哭得嗓音都有些嘶哑,“出门前明明好好的,谁曾想会这样!”
灵前的炭盆冷不丁爆响,披麻戴孝的幼子嚎啕道:“阿父他骗人……他还说开春要教我射箭!”
成之染的手在广袖下收紧,她盯着曹方遂双眼紧闭的面容,他的眉头依旧皱得那样紧,也不知酣醉之际,心中还有何忧愁。
“曹将军与我相识多年,为高祖出生入死。倘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说……”她一声叹息,上前试图将曹妻搀起,人死如灯灭,唯有节哀而已。
曹妻仍跪地瑟缩,大着胆子抓紧了成之染的手臂,痛切道:“殿下……殿下!”
成之染被她攥得生疼,赫然从对方满眼泪水中瞥见难言的惊惧,任凭她如何宽慰,丧夫的妇人都只是叩首悲泣。
曹方遂长子突然膝行上前,叩首时撞在铜盆上,惊得火花四溅。
“殿下!”他颤声哭诉,“家父生前从不饮酒,唯独这一次,谁想到竟至于此……”
灵堂长明灯猛地一闪,成之染的手微微发抖。曹方遂僵冷的脸上凝着层薄霜,唇角却诡异地扬起,她从不曾在对方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