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襁褓中的婴儿仍嚎哭不止,宗寄罗苦着脸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她招了招手,让乳母将孩子抱下去哄睡,听得那哭声渐远,不由得叹息:“我几时能离开金陵?”
成之染笑道:“旁人巴不得回到金陵,你却好,急着要离开。”
宗寄罗缓缓摇头:“北境毕竟不安稳,我难以安心。”
“如今没听到慕容氏动静……”成之染目光从堂中扫过,壁上挂着犀弓,弓旁悬着箭筒,似乎已许久未动了。
“可我总梦见胡人南下,”宗寄罗也盯着那弓箭,道,“前两年解洛阳之围,慕容氏勾结逆贼,那阵仗比宇文氏难缠多了。”
柳元宝坐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在这里守着魏王,还能守一辈子不成?”
新添的烛火在案头摇曳,映出成之染眼底闪烁的微光。
见她许久都一言不发,徐崇朝说道:“当初割立北兖州,让薛会宁做刺史,也只是权宜之计。璧田城扼守大河,形势险要,单单一个薛会宁,终究力有不逮。可惜彼时正逢朝廷多事之秋,一时难以顾及。”
宗寄罗听出他话中之意,追问道:“如今呢?如今还有何顾虑?”
成之染摇了摇头,如今她所顾虑的,不过是御座上那位皇帝的心思。多留些可靠人马在金陵,总不是坏处。
可是看到宗寄罗愁苦的模样,她又有几分不忍。
半晌,她问道:“魏王在此,可还安顺?”
柳元宝摸了摸脑袋,道:“他这一家人可小心着呢,平日里吃的用的,从来不假手他人。我竟不知天家如此能吃苦,粗茶淡饭也对付过去了。”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难道我还会害他们不成?”
宗寄罗拽了他一把:“这话可不能乱说!”
堂外夜幕里飞过一只老鸦,“啊啊”地叫着落到屋檐上,北风中隐约又传来断续婴啼。
成之染轻叩几案,道:“这几日,我再找个放心的人来。”
宗寄罗闻言大喜,千恩万谢地握着她的手:“那我便等着去璧田城!”
成之染笑笑,忽而道:“你可曾见过薛会宁?”
宗寄罗难掩意外,点头道:“见过的。”
“他……”成之染略一沉吟,瞥过案头幽微跳动的火苗,抿唇道,“以你之见,他可有本领收复河曲之地?”
河曲之地本就是从薛会宁手中丢掉的,宗寄罗思忖一番,道:“难说。”
成之染颔首,心中有几分可惜,倘若不收复河曲,秦州又受制于人。
可又有谁能出兵河曲?
更深露重,月叩窗扉,数人在堂中高谈,影子随烛火抖动,恍若莽莽寒沙中零落的旌旗。
成之染斜倚凭几,轻叩着朱漆手炉,指尖融融余韵里,衔枚疾走的寒夜,将士归来的凯歌,冕旒晃动的重影,都化作屋外蔓延恣肆的寒意,飘散在呼啸北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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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福殿的象首炭盆冷不丁迸出火星,溅在御案一角垂落的章奏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去了秣陵宫?”成昭远紧盯着下首的钟彻,喉间挤出一丝笑,“果然……”
钟彻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的视线,支吾道:“陛下,长公主只是……”
“只是什么?”成昭远缓缓起身,道,“一个被废的皇帝,去找他作甚?”
他广袖一挥,掀翻了案头球笼熏炉,青瓷碎成了两半,香灰扑簌簌落在金砖上。钟彻一动不敢动,皇帝却碾过灰烬走到他面前,逼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钟彻回答不出,暗自懊恼自己多嘴,平白又惹得皇帝发怒,正要开口时,却听得对方幽幽的声音传来。
“难道是后悔了不成?”
钟彻愣了愣,突然明白他话中之意,登时大惊失色,险些瘫坐在地。他慌忙跪好,顿首道:“陛下慎言!长公主绝无此意!”
成昭远俯身按上他肩头,道:“卿如何知晓?”
钟彻愕然抬头,皇帝的手掌收紧,捏得他肩膀生疼。过了好一会儿,肩上的力道才松开。
成昭远负手踱步到案前,端起了茶盏轻呷一口,眸中忽而闪过一丝凌厉之色,甩手将茶汤泼到云屏上。
清雅的风物登时被褐色污浊,水珠顺着锦绣纹路滴滴答答地流下。
钟彻悄悄打量着,案前的素服背影兀然伫立,半晌都一动不动。
“陛下……”他忍不住出言提醒。
成昭远发出一声莫名所以的笑,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低低道:“我到底还是不如他。”
钟彻听这话有些奇怪,又不敢多问,索性便一声不吭。
成昭远转身将他扶起,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番,道:“我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钟彻垂眸道:“陛下尽管吩咐。”
铜壶滴漏声清晰入耳,满室静寂中,成昭远却只是笑了笑:“也不急,到时候我自然告诉你。”
钟彻一时犹疑,可过了数日,皇帝再也没有提起这一茬,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一年初雪来得格外早。东府书斋覆了层薄雪,又随一阵风,簌簌从檐上落下。
积射将军曹方遂路过时,盔顶不经意间粘了些雪絮,才步入阁中,雪絮便化作冰水滴滴滑坠。
案头博山炉青烟袅袅,将黄纸上的名姓笼在雾里。守在高祖身旁的十余年风烟,此时都仿佛凝成太平长公主笔尖墨珠,悬停了许久,将落未落。
“秣陵宫不比台城,曹将军当真想好了?”成之染抬眸一瞥,问道。
“绝不反悔,”曹方遂拱手一拜,郑重道,“臣自愿接掌秣陵宫防务。”
成之染细细打量着对方。
她初见曹方遂时,对方还正值盛壮,如今已年逾不惑,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斑驳痕迹里满是沧桑。额角不知何时添了道伤疤,被光影割成两截,上半截隐在兜鍪里,下半截爬过眼尾褶皱,犹如山石上凿出的裂痕。
半晌,她问道:“可是因为皇帝的缘故?”
积射将军担当宿卫之任,侍奉禁中,何等风光,多少人求之不得。曹方遂自请离宫,在旁人看来难免有些违背常理。
听闻成之染发问,他抿紧了嘴唇,道:“殿下心如明镜,何须臣再多言。”
上首好一阵沉默,曹方遂禁不住抬头,瞥见成之染放下笔,目光落在他身上,眉眼间云雾缭绕。
“将军护卫我父多年,有我在,自不会亏待。”
曹方遂张了张嘴:“殿下……”
“将军且安心,尽管去便是,”成之染眸光微动,叮嘱道,“护卫魏王,不可有半点差池。”
曹方遂顿首领命。
成之染目送对方背影远去,轻轻叩了叩砚台。江萦扇回过神来,捏着墨锭一圈一圈地研磨。墨汁稍稍泛着绀青色,恰似秣陵宫蓊郁高松的黑鳞。
太平长公主亲笔写成了诏令,黄纸上墨迹未干,日影从窗棂透出,隐约落在曹方遂的名字上。
江萦扇有些迟疑:“圣上若问起……”
“积射将军忠勇素著,他难道有什么担心?”成之染截断话头,指尖拂过诏书边沿云雷纹。
乾宁二年的惊雷在耳畔炸响,冬十月,只怕是个多事之秋。
正福殿的铜羊灯比往日暗淡三分,成昭远倚着龙纹隐囊,眸光沉沉地望着内侍呈上草诏。
诏书展开时,苍劲的墨痕刺得他瞳孔骤缩。太平长公主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曹方遂……”他盯了许久,忽然轻笑道,“拿印来。”
冰凉的手掌攥住玉玺,螭虎纽硌着掌心疤痕,那些被成之染剑刃割破的伤口,如今已觉不出痛。
玺印压上黄纸的刹那,昏沉暮色里传来数声鸦鸣。内侍瞥见“曹方遂”三字,不知怎的竟脊背发凉,倏地渗出冷汗。
他悄悄打量皇帝的眉眼,对方的神情分明平静无波。
有了曹方遂戍守秣陵宫,宗寄罗和柳元宝旋即奉命北上,与北兖刺史薛会宁一道驻扎璧田城。率军离开金陵那一日,官道旁衰柳摇曳,望不尽铁甲寒霜。
成之染送到十里长亭,将一坛烈酒倾洒于地,酒香四溢,前路浩荡,对面不言。
栖枝野鸦被马蹄清响惊起,扑棱棱掠过将帅盔顶的红缨。辎车中传来婴孩啼哭,旋即隐没于凛冽寒风,随陌上烟尘鼓荡远去。
第404章 山亭
孟冬时节,北风徘徊,繁霜霏霏,太平长公主府第门庭若市。大小官吏来往回话,络绎不绝,博山香炉终日缭绕,暖烟扑人。
成之染发觉皇帝近来安静了许多,许是因为仁孝皇后忌日的缘故,他似乎处处避让,朝堂之上也鲜少纷争,生怕一言不合又触了她的霉头。
宫中密报说,皇帝近来喜欢下棋,往往在棋盘前一坐一整天,有时还到含章殿与皇后对弈。太皇太后知道后很高兴,念念叨叨对宫眷说,皇后这一胎生下来,定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成之染也希望如此,倘若皇后能诞下皇嗣,她与成昭远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