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独孤明月不答,只是将陶罐向前推了推,道:“陛下以此物煎水服下。倘若有缘再见,自会知晓。”
成昭远命人抱着那陶罐,离开报恩寺时,心中仍半信半疑。野菊在岩缝里开得泼辣,枯藤缠着山道上半截石碑,碑文被苔藓侵蚀,难以辨明文字。
可是成昭远从道旁一瞥,分明从漫漶的碑文读到了一句诗。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1)
他心头一跳,猛然间扯断了腕上佛珠,玛瑙珠子散落草丛中,转眼不见了踪迹。
“陛下……”钟彻上前扶了他一把,忧心忡忡道。
成昭远惶惶然转过头看他,眼前的将军正值壮年,身为钟长统长子,是他素来信任的旧人。可腥甜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无法向任何人言说。
荒凉松林间忽而有一只麋鹿跃过,它翩然驻足,脖颈扭转成诡异的弧度,飘落的松针寒露都凝滞半空。
成昭远望进它的眼睛,琉璃深眸倒映了整片松林的年轮,瞳孔深处浮动着清澈的波光。
他好似看到一双久违的眼睛,那人仿佛盯着他,喃喃低语,几欲堕泪。
“陛下,陛下!”耳畔猛地传来众人呼喊,成昭远望见山风从林间拂过,麋鹿已化作苍青雾霭,随漫漶碑文消失在眼前。
他脸上褪去血色,将手中玉佩握得更紧,棠棣花纹在掌心烙下深痕。
“回去罢,”年轻的皇帝吩咐道,“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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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敲打着琉璃瓦,如同千万条蚕丝垂落重檐。
正福殿内,烛火忽明忽暗,将人影投在窗棂上,犹如扭曲的巫舞。值夜内侍垂首跪在珠帘外,听得内殿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独孤明月所赠的药汁呈青褐色,煎水之后颜色淡退了许多,烛光中波纹荡漾,泛起带着草木香气的涟漪。
成昭远端起银盏,仰颈饮尽,刹那间重帷翻卷,雨幕中的铁马倏忽齐鸣,球笼熏炉的灰烬在枯寂中冷透。
最初是指尖发麻,御案上那尊白玉辟邪开始扭曲,神兽面目狰狞地爬上蟠龙柱,化作朱氏住处那面硕大的铜镜。缠枝铜镜散落了万千光华,一道道凝成素白披帛,轻轻扫过他滚烫的脸颊。
“桃符……”一声轻唤从梁间垂下。
成昭远踉跄起身,撞翻了殿中的连枝灯树。灯油仿佛熔化的锁链,缓缓从来人白得刺眼的衣角滑落。
他有些迟疑,记忆中朱氏不喜素淡的白衣,可面前朦胧眉眼,又倏忽与心底映像重合。
“阿姨……”他伸手抓向虚空,掌心却突然刺痛,低头见染血的白绫钻破腕间皮肉,另一端系着黑沉刀柄,正指向朱氏咽喉。
寒光影影绰绰映出两张脸,一面是豆蔻年华的长姊蓦然回首,一面是初封郡公的父亲驻足相望。
刀刃冷不丁颤抖起来,在刀锋抵喉时骤然破裂。朱氏的手抚上他眉骨,冰凉得如同那一年凛冬:“子为王,母为虏。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2)
那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三重纱帐。成昭远惊惶退后,不小心撞翻了云屏,跌坐在那幅棠棣图上。冷汗从额头滴落,洇透了纤薄的绢帛,画中盛放的花朵开始剥落,露出一张张染血的面容。
他不由得捂住了脑袋。
“陛下!”
闻声赶来的内侍仓皇顿首,成昭远睁眼抬头之时,看见寝殿内满地狼藉。连枝灯树倒在撕碎的纸堆里,自己正攥着断裂的灯盏,灯油在掌心烫出刀口大小的疤痕。
暗淡天光从窗棂透入,照见案头空空如也的银盏,梦里的残香仿佛还残留其上。
“璿仪殿……璿仪殿如今还空着……”成昭远唤道,“去收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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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府书斋,庭前水洼里漂着金黄的桂花,残瓣粘在往来之人鞋履上,被辗转踩进青石板的纹路。
数只鸟雀从檐上飞起,翅尖扫落的雨珠飞坠,砸中成洛宛的小双鬟。她“哎呀”一声,摸了摸脑袋,抬头望见罪魁祸首已飞走。
成之染斜倚凭几,宫中的密报摊在书案上,红笺小字勾勒了皇帝行迹。听闻成洛宛的嘟囔声,她拿起书册将红笺盖住,抬眸之时女儿已蹦蹦跳跳进了门。
“阿母——”成洛宛扑到她怀里,嘀嘀咕咕扯了些有的没的,这才转入了正题,道,“前几日家中见到的顾郎君,什么时候再来啊?”
成之染眸光微顿,左卫将军顾岳的夫人,数日前带着家中子侄造访,他家小郎君个个举止端庄,成洛宛很是喜欢。
“练儿问的是哪个顾郎君?”徐崇朝在侧,将那几人回想了一番,大的十几岁,小的跟成洛宛差不多。
成洛宛眸光一亮,道:“就是那个爱吃虾蟆的!”
成之染不由得失笑:“那是左卫将军第三子,不是他喜欢吃虾蟆,他阿弟被疯狗咬伤了,郎中说要吃虾蟆肉。他吃那虾蟆,是为了哄他阿弟吃下去。”
“对,对,他说了!”成洛宛笑道,“也不知那伤口治好了没有……”
成之染摸了摸她的小双鬟,道:“改日我替你问问。”
成洛宛得偿所愿,又像小灰雀一样飞走了。
成之染望着案上露出的红笺一角,禁不住叹息一声。她望向徐崇朝,缓缓道:“顾岳说,桃符前日微服出宫,去的是报恩寺。”
第396章 璿仪
“报恩寺?”徐崇朝将红笺接过,不由得沉默,“招魂……”
二姊丽娘的眉眼倏忽从眼前闪过,如今做了孟氏主母的她,神情已不复往日萧瑟。可是他如何能忘记,十年前为了给独孤灼招魂,引出了多大的事端。
徐崇朝不愿意细想,后来的种种虽避无可避,当初却不必那般凄怆。他神思不属,不小心碰到案头茶盏,茶汤猛地溅出了少许,斑斑点点洒在书案上。
成之染并不急着擦,“独孤”二字在唇间滚了几番,眼前又浮现出那人的面容,有如精魅的眸子盛满了哀伤,连她也难以承受其中的痛楚。在送走荆玉和那化鹤而去的皇子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我素来不信神怪,”成之染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缓缓道,“可是桃符他……心中有所求。”
乾宁二年的往事,徐崇朝一清二楚,柳氏垂危之际的叮咛,让他无法为朱杳娘找出任何辩驳的理由。今日种种的缘由,早在那时便已经种下,隔了十几年的风烟,只会让撕裂的伤口愈加粗粝而疼痛。
博山香炉袅袅地吐出烟丝,随沉寂弥漫于静室之中。成之染苦笑不已:“父亲不让我手刃那罪妇,不想让我做桃符的杀母仇人,可桃符未必没有将我视作杀母仇人。”
“狸奴——”徐崇朝试图开解,成之染摇了摇头,对他道:“倘若他承认朱杳娘有罪,便不会提起将一个罪妇追封皇后附葬山陵。”
她缓缓从座中起身,负手在斋中漆屏前驻足。彩绘的漆屏,是年节时成昭远送她的礼物。
屏面以金箔勾勒菱纹,漆绘的垂髫双童立于古槐之下,兄姊执竹简教导,密陀绘点缀的槐叶,苍翠中透出斑驳的铜绿。
“他岂能如此……”成之染伸手轻触画中幼童,指尖细腻的触感令她一晃神,仿佛初次抱起襁褓那一日,好奇地抚摸幼弟脸颊。
可惜那一切,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徐崇朝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他看不清她的面容,掌中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主人的心思。
“这些事多思无益。”他将她抱紧,脸颊与对方相贴,温凉的泪痕让他心头一跳。
“只要我在一日,他休想如愿。”成之染喃喃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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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顺着璿仪殿的滴水往下淌,在檐下织成一道细密的珠帘。
大殿内烛火忽明忽暗,影子在低垂的素幡之间游荡。内殿云屏前重帷掩映,立着鎏金供桌,一尊无面木偶静默地享受香火。
偶人约莫半人高,身着前朝式样的紫衣,织金妆花的绮罗,在灯下跳动着诡异的光芒。
成昭远试图追忆朱杳娘的模样,可心底模模糊糊地只是一个影。他咬破指尖点在木偶脸上,血珠顺着檀木纹理渗成诡异的笑纹。
他端详良久,不由得仰面一笑。
随侍君王的宫人缩在雨帘下发抖,不敢朝紧闭的殿门多看一眼。
自从皇帝半月前在璿仪殿私设灵位,夜深人静时总能听见脚步声。前日有个小内侍偷窥,回来后吓得面无人色,支支吾吾说,皇帝捧着刻谥的玉圭手舞足蹈,殿中的人偶血色淋漓,犹如鬼魅一般。
她们祈祷这冷雨早些停歇,可当真雨停之时,天光大亮,一切都无所遁形。没了夜色的掩盖,皇帝眉间深痕更显得凌厉,仿佛从业火中走出。
青石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倒映着皇帝脚步虚浮的身影。他在正福殿前仰望青天,忽而发出不明所以的笑声。
宫人将头埋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