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风已有些凉,她让宫人关了窗。
“狸奴,桃符近来睡得不好,每日到我这里来,那样子我看了都心疼。”太皇太后摩挲着多伽罗佛珠,凸起的指骨几乎要刺破枯瘦的皮。
案头漆盒里盛着蜜渍梅子,成之染隐约记得,成昭远小时候最爱偷吃这小食。
她指尖抚过茶盏边沿,轻轻吹了吹茶汤,道:“我让太医令换个安神方。”
太皇太后望着她,眉眼间布满褶皱,不无忧愁道:“他今早跪在我跟前,说梦见了你母亲。”
成之染侧首,静静地一言不发。
太皇太后咳嗽了两声,道:“他跟麒麟,都是好孩子。你母亲在时,向来当作亲骨肉……”
“祖母,”成之染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他若是当真为我母亲思量,又岂会想起追封那个朱杳娘。”
太皇太后朝她招招手,枯枝般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你们姊弟……如何生分了?”
“我从不曾对桃符生分,”成之染鼻尖酸涩,眸光顿了顿,道,“祖母若是要替他说情,孙儿做不到。”
殿中陷入了难言的沉寂,唯有檐外铁马叮当作响。太皇太后的手微微发颤,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对上成之染的目光,只化作一声叹息。
见对方神情哀婉,成之染心内惆怅,不由得将手握得更紧了些:“祖母,如今秋凉,好生保重。”她取来鹤氅披在太皇太后肩上,玄狐毛领更衬得对方白发萧疏。
她业已年迈的祖母,以一种她难以承受的悲情注视着她,直到她离开显阳殿,那道目光仿佛还落在她身上,让她心里止不住发涩。
散骑省东阁青烟袅袅,侍奉的宫人添了几遍茶,才瞥见成之染终于撂下笔。
“南郡王纯孝之人,留在京中侍奉太皇太后罢。”她摩挲着起草的诏书,想起成追远近来忧虑的眉眼,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萧群玉侍坐一旁,沉吟道:“那荆州刺史……”
成之染呷了口茶汤,缓缓道:“就依着皇帝的意思,让温印虎去。”
窗外倏忽掠过群灰雀,叽叽喳喳叫闹着远去。她低眸之时,瞥见盏底沉着片孤零零的桂花瓣,金黄鲜艳,如同绽开时一般绚烂。
数日后又是朝会,成昭远再次宣布,让南郡王留在金陵做侍中。成追远平静地领旨谢恩,对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孟元策和周士显对视一眼,从太平长公主静默不语的姿态中,读到了某种妥协的意味。
成追远待在金陵的这些天,众人隐隐约约猜测到,他十有八#九是回不去了。可到底是谁接替他前往荆州,仍旧是一团迷雾。
“以领军将军温印虎为荆州刺史……”小黄门宣旨时嗓音尖利,骤然刺破凝滞的空气,引起玉阶下一阵细微的骚动。
皇帝给出的解释是,温四迟已调京担任护军将军,领军护军要职均由温氏出任,叔侄之间,未免不妥。温印虎抬眸,对上了太平长公主的目光,不由得将手中笏板握得更紧。
散朝时,秋雨打湿了丹墀,温印虎心不在焉地踩过水洼,搅碎了一汪太极东堂的倒影。有不少朝臣凑到他跟前道贺,他应接不暇,倏然抬头时,望见成之染飘然远去的背影。
离开金陵前,温印虎前往显阳殿,向太皇太后拜别,难免又引得姑母离情别绪。
太皇太后对这个侄子很是挂念,温印虎却没有什么担心,接替他统领虎贲羽林之人,是从前的太子右卫率丘豫,以对方的资历和本领,他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出乎他意料的是,成之染亲自送他到渡口,只叮嘱了一句话:“温郎君,守荆州,我只能信你。”
这句话,他一生都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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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过后,东郊山野之间渐次淡去青绿。成昭远徒步往山腰去,皂靴沾了些水珠,在石阶上印出断续湿痕。烟岚裹着枯叶的气息,反而比大殿里的檀香更让他松快些。
报恩寺门前的老梅长得歪歪扭扭,枝桠间悬着的风铃缠满了蛛网。寺中比丘尼听闻叩门,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不由得吃了一惊。
门外一群人武人打扮,为首的郎君二十多岁,面容虽年轻俊朗,却宛如冷玉雕成,日影笼住漆黑的瞳仁,眸光流转时总带着三分审视的寒意。
比丘尼难掩迟疑:“诸位是……”
成昭远不语,拇指摩挲着玉扳指,目光从对方脸上掠过。一旁的殿中将军钟彻上前,道:“寺主可在?我家夫人派人来答谢。”
说罢,他递上一副名帖,比丘尼看了,狐疑地打量他们几眼,于是关了门,咚咚咚跑去给寺主报信了。
成昭远负手立于梅树下,蓊郁的枝叶在秋风中有几分萧瑟。此地幽静少人来,连花枝都越发落寞。
不多时,寺门又一次拉开,出来的是位年长的比丘尼,低声与钟彻交谈了几句,开门请众人入内。
青石小径两侧长满了湿滑的苔藓,成昭远小心避开,转过庭中的水塘,瞥见残荷在泥泞之间支棱着。荷梗干枯而焦褐,犹如奏折上勾去字句的划痕。
引路的寺主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对他道:“檀越要找的人,正在此处。”
第395章 棠棣
禅房前的茱萸结了籽,腥红的果实噼啪砸在石阶上。
成昭远心头忽而一跳,冷不丁想起幼时与二弟三弟摘茱萸制香囊,果实汁液染得指尖鲜红数日不褪。
他没来由烦乱起来,鸟雀扑棱棱从檐上飞起,随行众人的脚步已渐渐远去。
有个比丘尼正在廊下捣药,青石杵臼相击,响声比台城的晨钟还要浑重。
“陛下可闻见桂花香?”她忽然开口,停下了手中动作,“显阳殿那株金桂,如今开得正盛罢?夜里落花声好似下雨一般。”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袖中玉佩,刻着棠棣之花的青玉,在手中温润光滑。
玉佩是今早问安时太皇太后塞给他的,老人家掌心温度仿佛还留在上面。他并不清楚年迈的祖母是否懂得玉佩上花纹的寓意,毕竟她一辈子目不识丁,从没有读过什么书。
成昭远幽幽回神,打量着廊下的比丘尼。对方眉眼低垂,容颜平静,让他疑心自己认错了人。
毕竟那日在山中偶遇的女子有如精魅,一双眼睛仿佛能窥破内心秘奥,子夜梦回时每每令他胆寒。
“独孤明月……”成昭远喃喃,对她道,“我听旁人说,你是独孤氏巫女,能通灵?”
独孤明月跪坐在蒲团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她身形微动,抬首望着他。
成昭远终于又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一双眸子幽邃不见底,摇晃的茱萸树影倒映其间,犹如参差披拂的轻纱。
“陛下找错了人。”独孤明月的声音清凌凌落下来。
成昭远禁不住上前一步:“当年你寻找独孤灼的尸骨,不就是为了给他超度亡灵吗?”
话音刚落,山风骤起,他恍惚之间迷了眼。揉眼的刹那,日影聚成个熟悉的身影,玄甲长刀,正是长姊当年出征的模样。
成昭远一惊,再定睛一看,石阶上空空荡荡,只余下雨痕蜿蜒。
独孤明月不语,可他分明从对方眉间窥见一道裂隙。她用纤细的手指捻动佛珠,轻轻道:“众生皆苦……”
成昭远紧盯着她,声音近乎一种恳求的意味:“我想再见见我的母亲,哪怕只有一面。”
独孤明月淡淡道:“高祖的皇后供奉于太庙,陛下如何不能相见?”
“是我的生母,”成昭远喉间干涩,话语也显得苍白无力,“乾宁二年她死于非命,我至今不知埋骨何方。”
独孤明月脸上流露出一丝凄然,她将石臼中的药汁倾入陶罐,褐色汁液在日光下泛起诡异的寒芒。她似笑非笑,又说了一声:“众生皆苦。”
秋风吹得廊外茱萸沙沙作响,簌簌落了些枯枝,飘到成昭远面前。他垂眸望着独孤明月:“你若能助我,我准你还俗。天高地远,往后余生,又岂能困在此间?”
独孤明月微微侧首,道:“陛下贵为天子,决人生死,为何自己偏偏被困住?”
成昭远怔然良久,眸中闪动着微光:“太平长公主……”
“困住陛下的不是长公主,”独孤明月将陶罐盖住,声音低回,几乎微不可闻,“是陛下自己。”
远处传来隐约诵经声,一行鸿雁自碧天掠过,清越的啼鸣坠落人寰。成昭远手中玉佩冷不丁坠地,他赶忙拾起,圆润的青玉磕出了小小的白痕。
他有些惋惜,暗自懊恼时,独孤明月却开口,以一种平静却哀婉的语气,缓缓说了些什么。
成昭远赫然抬头,对方正紧紧盯着他手中青玉,苍白单薄的嘴唇翕动,说出来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独孤明月再次将成昭远端详一番,萧瑟风声中,他听到一声叹息。
“你方才说了些什么?”成昭远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