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散骑省官署,青砖缝里的雨水倒映了琉璃瓦微光,像一尾尾游动的青鱼。
当值小吏扫着庭中银杏叶,竹帚拂过处,落叶如碎金般流动,沙沙惊散了啄食的灰雀。
自高祖崩逝以来,百官公卿服素服百日,如今才刚刚易浅淡色服。数月缟素的官署,依稀添了些生气。
成之染尚未将面前奏表读罢,有通传来报,新任的左卫将军顾岳到访。
他原本是个文弱书生,先前在荆州辅佐成追远时,也堪称能吏。此番随成追远回京,因着曾在高祖府中颇为腹心,也一并被新帝留下。
虽出了百日,他仍旧素服在身,被雨水沾湿的衣摆,依稀流淌成一道蜿蜒的暗痕。
成之染起身相迎。当年在成肃帐下风华正茂的顾主簿,如今眼角也多了几道深痕。
她问道:“令郎的伤可好些了?”
小辈之间的闲话,顾岳没想到她还记得,拱手道:“承蒙殿下挂怀。郎中的土方子颇为灵验,小儿吃了虾蟆肉,这几日已经无妨了。”
成之染颔首:“此番有惊无险,令郎的福气在后头。”
顾岳笑了笑,在堂中落座,略一思忖,从袖中取出一封巴掌大小的书函。
江萦扇将书函呈给成之染,她抽出函中红笺,眼睫微微一颤。
顾岳目光从她脸上越过,落到一旁的博古架上,最高处放着一只白玉辟邪,他顿觉眼熟,细想了一阵,隐约在正福殿见过。
大抵是一对。
廊下传来铁马叮当声,许是被雨水浸透的缘故,那声响比往日沉闷三分。成之染指尖抚过红笺边沿,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半晌,她抬起了头。
“顾将军……不想问我些什么?”
顾岳垂下了眼眸,膝前锦茵上沾了片银杏叶,想来是从庭中带过来的。他默然良久,只是答道:“帝王家事,人所难言。”
“好一个帝王家事……”
屋檐上鸟雀惊飞,成之染听着叽叽喳喳声远去,轻轻将红笺投入香炉。白烟腾起的刹那,她不由得一声叹息。
顾岳沉默了许久,道:“还有一事,只是臣揣度之意,不知……”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此番寻得的七具偶人,最大的那尊,似乎是穿着郡公侯夫人的礼衣。”
“啪——”
上首传来一声轻响,顾岳望去时,却见成之染松开了炉盖。凉风吹起案头的黄纸,苦涩的茶香在堂中弥漫,她似乎盯着面前虚空,眸中只一片晦暗不明。
尘封已久的面容从烟雾之间凸现,那张状若无辜的脸上嘴唇翕动,声音如离魂游荡。
“我只是可惜,那朝服如此精美,明日竟要封棺入土,化为腐朽。”
指骨发出细微的响动,成之染回神之际,望见顾岳难掩惊异的神情。她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手指已攥得发白,只怕脸色也好不了许多。
一丝荒寒的厌恶从心头掠过,她惊奇于自己仍旧记得那人的面容,恨意如此清晰。
“顾将军……”成之染开口,声音比秋风更甚,“时辰不早了,今日早些回府罢。”
顾岳躬身告退,待步出堂中,仍见对方的身影一动不动。
堂中的烛火亮起,成之染坐在案前,周身几乎要麻木了。雁鱼灯爆了个灯花,将她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扯过案头的黄纸,笔尖悬停了许久,到底没写下一个字。
“备辇。”她重重掷笔,赫然起身时广袖扫过,烛火在满室跳动,如同鬼魅的虚影。
宫道两侧的杨槐在凉夜中轻响,虎贲甲士的炬火更迭缭乱,惊起一丛又一丛寒鸦。
零星的寒露落到成之染颊边,又直直地滴在她心口。她数着一年又一年母亲的忌日,她那个阿弟又何尝不是,十五年来,她始终记得,他也从未忘记。
她不由得失笑,这些年所谓的手足情谊,又算得什么?
璿仪殿门外的宫人惊慌失色,望着面沉似水的太平长公主,在阶前跪倒了一片。
殿门转动时吱呀作响,不知何物被声响搅动,昏黄灯影里起伏扑簌。
成之染踏过满地符纸,素履在碎屑上拖出蜿蜒血痕般的纹路。烛火和月光交相辉映,照亮了檀木人偶下方的玉圭。
“先妣文献皇后”六字以银粉题写,连同朱杳娘的名字,比人偶上的礼衣还要刺眼。
成昭远盘腿坐在香案下,一身素服已扯得凌乱,还裹着从殿中撕下的素纱帷帐。
“成昭远。”
数十盏长明灯随夜风晃动,将成之染的影子投在灵位上。
成昭远侧首仰望着她,腕间五色丝还缠着半截符纸,被手掌压在冰凉的金砖上。他看见对方腰间悬着把长剑,剑鞘黑沉似水,刻着八宝缠枝莲纹,正是魏帝从前赐她的太平剑。
“阿姊,这是大不敬。”他幽幽说道。
成之染赫然拔剑,广袖翻飞间将香炉扫落,灰烬倾泻而下,裹着尚未燃尽的符纸残片,随铜炉当啷坠地声惊飞四散。
“阿姊难道连死人都肯不放过!”成昭远猛地扑到香案上,将木偶和玉圭护在身下。木偶血红的眼睛从他肩头望来,直对着成之染的目光,似是哂笑。
成之染一剑将香案劈裂一角,喝道:“她死有余辜!”
成昭远身子一颤,抱着木偶和玉圭瘫坐在地,衣袍沾满了香灰余烬。
小窗忽而被凉风吹开,满殿素幡猛烈地抖动起来。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心口,道:“我就是余辜,你杀了我啊!”
第397章 贪狼
“你以为我不敢?”成之染踢开滚到脚边的铜炉,剑锋指到他胸前,“你父亲尸骨未寒,你竟然在此私设灵位,你如何对得起他!”
月光从眼前偏移半寸,照亮剑刃上残存的木屑。成昭远微微抬眼,望见对方眸中不加掩饰的怒火。
檐下铁马叮叮当当地乱敲起来。他伸手抓住剑刃,任由掌心拉出纤细的血线,滴在金砖上与香灰混杂。
“父亲不肯给我的公道,难道不准我自己来求吗!”成昭远眸中含泪,恨恨道,“阿姊倘若当真视我为手足,为何连这点心愿都横加阻拦?”
“你这点心愿?”成之染试图将长剑收回,可对方死死抓握着,血滴染红了利刃,她终究不忍,切齿道,“你明知朱杳娘杀了我母亲!她害得张娘子一尸两命,吴氏和五郎也险些命丧她手!似这等丧尽天良的毒妇,你还念着她什么?”
玉勾云纹灯冷不丁倾倒,灯油从香案滴下,在地上凝成泪痕。
握着剑刃的手卸了力气,成之染抽回剑尖,划过歪斜在地的紫衣人偶,眸中闪过一丝怨愤:“成昭远,你到底有没有心?还是你的心,跟朱杳娘一般黑!”
“是她生了我,我不念着她,谁来念着她!”成昭远仰头癫笑起来,腕间五色丝被鲜血染透,粘成污浊的一团。他望着成之染,那笑容好似啼哭:“你父亲不肯给我母亲名分,这名分只有我能给!我等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等到我母亲早已骨枯黄土,才等到今日做这个皇帝。谁想到这皇帝竟如此不堪……”
剑锋擦过帝王耳际,斩断的发丝飘到香灰里。成之染的手在抖,陇外风雪都未让她如此颤抖:“你还知道自己是皇帝!你整日荒嬉无度,半夜又在此发疯,心里只有那一个名分,哪里还装得下苍生百姓?”
窗外一群寒鸦呼啦啦飞过,振翅间月影斑驳。成昭远面容了无血色,仿佛被月光浸染得彻底。他枯笑一声:“朝廷那些事,阿姊不是做了吗?哪里还轮得到我!”
成之染禁不住冷笑,厉声道:“你是在怪我贪恋权柄?”
成昭远摊开掌心,掌中空无一物,唯有被剑刃割伤的血痕淋漓。他用力一握,望着她道:“难道不是吗?”
成之染怒火攻心,攥紧了剑柄,剑尖低垂着发颤:“我走到今日,手中的一切,都是一步一步得来的,没有一官半职是拜你所赐。你要想清楚。”
“是了,是了,”成昭远抓起地上的檀木偶人,道,“我与这偶人,也没什么分别!”
偶人身上的玉珠脱落,骨碌骨碌滚到香案下,他的手微微颤动,直视着成之染,一言不发。
成之染一剑将偶人劈裂,在对方惊惧怨愤的目光中缓缓开口:“父亲当真没有教给你,如何做一个皇帝。”
成昭远静默了一瞬,突然抓着残破的偶人砸向楹柱。偶人登时断成两截,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难道苏弘正不明白?他为何不能做皇帝!”
殿中登时陷入了死寂。
半晌,成之染用锦帕将剑刃擦净,长剑入鞘,音声凛然:“我也想知道。”
她向成昭远投去一瞥,煌煌灯影中,终于看清阿弟眼底的恨意,原是自己亲手种下的因果。
璿仪殿外的丹桂已经开始凋谢,落满桂花的步辇浸透了月色寒光。成之染在月下抬首,握紧了手中长剑。
她忽而想起乾宁元年春,从江陵回到京门时,年仅六岁的成昭远望着她,也曾是一脸孺慕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