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摞成小山的案牍,都是成之染代他批阅过的。他大多数时候一言不发,偶尔听到难解处,才出口询问两句。
案旁的金鹤香薰腾起袅袅青烟,谢夷吾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待皇帝挥了挥手,他放下了书奏。
成肃似乎叹了一口气,道:“太平处事稳妥,我不该……多操这些心。”
内侍识趣地为二人添茶,朝帘间一瞥,通传隔着垂帘道:“启奏陛下,太子右卫率丘豫求见。”
成肃抿了一口茶,道:“宣。”
丘豫快步从玉阶踏过,分明是年近花甲的老将军,走起路来仍旧像年轻时一样风风火火。
成肃抬头看着他,眸中竟生出一丝艳羡,见丘豫要行大礼,于是摆手道:“免了,免了。”
丘豫拱手答谢,又问道:“陛下近日可好些?”
他是出身宣武军的元从大将,年轻时随车骑将军谢峤北拒贺楼铁骑,又与寒微之时的成肃一同清剿海寇,后来更是同起于京门,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去岁成肃将他从豫州调回,到东宫辅弼太子,也是存了几分颐养天年的情分。
两人殷殷闲话,谈起了许多旧事,唏嘘感慨之间,成肃禁不住叹道:“董荣若是活着,来年……合办一场甲子宴,多好。”
“董侯可惜,”丘豫道,“陛下若不弃,来年我与杜侯为陛下庆贺。”
成肃点点头:“嗯……让他从彭城回来。”
谢夷吾在侧听了半天,见丘豫遮遮掩掩有话要说的模样,于是起身告退。
“侍中切莫见外。”成肃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道。
丘豫讪讪地笑了笑,道:“我上了年纪,记性不好,叨扰了陛下,反倒把正事忘了。”
“哦?”成肃笑着咳嗽了几声,问道,“是东宫之事?”
丘豫一下卡了壳,旋即道:“陛下料事如神。”
谢夷吾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在小榻上坐正。
温热的茶汤倒映着成肃的侧影,他听到丘豫说道:“臣这右卫率虽没做多久,在东宫之中却有些拘束。往日在豫州,彭城王麾下将吏数千,兵士更不可胜记,泱泱军府,足以为一方砥柱。可东宫虽居于腹心,为陛下辅翼,人马却少得可怜。”
成肃道:“前朝无东宫,将士多不满员,因此少了些。”
丘豫颔首道:“如今储君已立,太子聪明灵慧。今非昔比,为国本考量,臣以为东宫兵马仍需有所增益。”他从怀中取出一道章奏呈上。
成肃让谢夷吾接过,略略听了听,问道:“这是……太子的意思?”
丘豫略一沉吟:“臣……”
成肃似乎笑了笑,道:“这种事,先去问太平公主。”
“这……”丘豫颇有些为难,他如何不知该禀报太平公主,可成昭远叮嘱他的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去罢,”成肃半开玩笑道,“只要不是废东宫,余下的事情她都能做主。”
丘豫只得顿首告退。
成肃拿起了朱笔,在砚台边抿了抿。丘豫的奏章摊开在案上,他望着密密麻麻的字,又将笔放下,一时出神。
初夏槐风掠过檐角的铁马,叮当叮当间,他倏忽想起寒微之时与丘豫追讨海寇,钱塘的波涛,也是这般清泠的响动。
也不知他二人,到底还有没有甲子宴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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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空阶,天阴不散。正福殿燃起了烛火,火苗在风中摇晃,光斑掠过侍中王贯微微颤动的胡须。
“前朝衣冠南渡,以扬州为京畿,乃谷帛所资。以荆州为重镇,乃甲兵所聚。如今天下二十州,名目虽多,外奉贡赋,内充府实,莫过于荆扬二州。分庭抗礼,尾大不掉,岂能不为乱?”他在成之染下首慷慨陈词,不知不觉地往前靠,几乎要跌到坐席下。
“侍中,当心。”成之染提醒他。
王贯在座中坐定,玉笏又一次叩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前代荆扬之争,贻害颇深。前有逆臣王循自武昌称兵向阙,后有颍川庾氏据荆州弄权作乱,纵使前代事远,殿下难道不记得李劝星了吗?”
成之染提起的朱笔顿了顿,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面前奏表上洇出个红点。
“侍中博洽多闻,忠心体国,”她将笔放下,向王贯投去一瞥,“只是荆州亦是国之干城。同是在荆州,庾昌若弄权,庾钦年却能忠于帝室,为朝廷牵制胡虏。李劝星作乱,彭城忠武王却能保境安民。可见荆州治乱,在于用人。”
王贯道:“殿下所言不差,只是用人之道,首尾不能周全。”
“哦?”成之染似是一笑,道,“难不成南郡王在荆州,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王贯不由得攥紧了笏板,迟疑了一番,道:“不曾。”
成之染又读了读他的奏表,目光掠过琅邪王氏家传的隽秀文字,指着其中几行道:“裁撤荆州军府,好大的手笔。”
王贯望着她,道:“荆州上流形胜,地广兵强,数倍于寻常州府……”
“倘若西陲有变,谁来镇抚?”成之染打断了他的话,“难不成要我从金陵派兵,千里溯江而上,用远水去救近火不成?”
王贯正要分辩时,通传的女官叩响了门扉,禀报道:“殿下,太子到了。”
殿中的气氛陡然一变,王贯起身侍立一旁,朝门口望去。成之染整顿衣裳,负手立于几案前,见成昭远裹挟着雨雾跨入殿门,潮湿的水汽混着龙涎香在殿内浮沉。
他躬身一拜,看了王贯一眼,笑了笑:“阿姊,只是裁撤军府而已,有什么难处?”
成之染示意他二人入座,缓缓道:“军府势大,自有其根源所在,一味裁撤,又岂能解后顾之忧?”
宫人向成昭远奉茶,他呷了两口,道:“并非我信不过五弟,只是这偌大的军府,有多少冗官冗费,年年月月,又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你待如何?”
“当年李氏在西府,文武不过万余。此番荆州的限数,不算过分罢?”成昭远眸光微动。许久未见的专注目光,犹如当年在新亭迎候她归来的眼神。
“这限数该有个讲究,”成之染拿起王贯的奏表,道,“兵士不在此限。”
成昭远轻扣几案,思忖了一番,道:“阿姊所言极是。”
惊雷炸响,劈开暮云,宫灯亦随风明灭。王贯忽有些担心,回府的路上,只怕会有些泥泞。他索性先行告退。
殿中只余下姊弟二人。成昭远在窗下驻足,良久,忽而转身望着成之染,眸色沉沉。
“荆州也好,豫州也罢,人马如此盛壮,倒是令我艳羡了。”
成之染从一堆书奏中抽出丘豫那封,成肃派人送到她这里,没写一个字。
“东宫在禁中,有虎贲羽林,亦有金吾卫,岂能与藩镇同日而语?”
“可是……”成昭远张口欲语,话到嘴边不由得顿了顿。
“温印虎也好,桓不识也罢,莫不是忠心耿耿的良将。阿弟该想的是如何为你所用。”成之染侧首望着他,缓缓道。
成昭远垂下眼眸,听着雨打窗棂的沙沙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东宫再增些军将罢,”成之染的声音显得有些邈远,“你将来不缺兵马,缺的是领兵的人。”
成昭远蓦然回首,静室之中的雨声格外清晰。他喉结滚动,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待他离去后,江萦扇立于案侧,为成之染研墨。她有些不解:“荆扬之争,殿下素来清楚。裁撤藩镇,如今也势在必行。殿下为何要与太子为难?”
“我岂是与他为难?”成之染微微一笑,道,“太子行事,未免藏了太多心思。不肯与我商量,却让人去御前。这样的性子,缺的是磋磨。”
江萦扇沉吟,道:“可是……他毕竟是太子啊。”
成之染抬眸:“那又如何?”
第388章 驾崩
自从入了夏,日头一日比一日更毒,蝉鸣已闷热难耐。病中的成肃近来没什么胃口,往往只一碗清粥果腹,便不再动筷。
温太后日日前来问疾,有一日拉着太子妃的手到榻前,笑着对成肃道:“大郎,你也要做祖父了。”
成肃的眸光亮了亮,落在苏裁锦有些羞怯的脸上。他忽而笑了起来:“好……好……”
苏裁锦悄悄打量他,希冀他再多说几句话。可是成肃似乎累极了,她想听到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延昌殿中的人语消散,唯独蝉鸣穿透茜纱窗,碎成满室燠热的金粉。
成肃从睡梦中醒来,脊背已大汗淋漓,湿透的寝衣黏在身上,恍惚之间竟好似旧日追讨海寇时染血的战袍。
榻侧小几上,博山香炉不知何时熄灭了,残灰里钻出一只绿油油的螽斯,明目张胆地爬上了锦衾,将龙纹拖出蜿蜒的灰痕。
成肃的目光盯着虚空,嘴唇动了动,呢喃声微不可闻。他瞥见罗帷上悬挂的五彩丝,那是数日前的端午,成之染亲手系上的辟兵。鲜妍的彩线低低垂下来,正对着小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