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成昭远登时白了脸,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下!”
延昌殿忽而掠过一阵清风,雁鱼铜灯抖动的哔剥声,打断了太子的哽咽。
成肃蜡黄面皮泛着异样的潮红,侧首从众人脸上扫过,道:“还……还愣着做甚?”
“臣……遵旨。”众臣顿首向成之染一拜。成昭远嘴唇微微抖动,在成雍身躯投下的阴影里,终究缓缓屈膝。
一颗泪滴自眼角滑落,成之染旋即拭去,伸手覆上了成肃的手,道:“父亲放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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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柳絮有如飞雪,清寂烟云里落满宫城。太医皂靴匆匆将银团踏碎,怀中药方被夜风掀起一角,越发急促的脚步声消散在云龙门前,混杂着巡夜虎贲铁甲铿锵。
夜开宫门是大忌,可如今谁也顾不得那么多,短短三日内,数不清的医官被急召入宫。
皇帝病重的传闻如同风絮纷纷,扑朔含混的耳语沿着宫墙根流淌,随日升月落明暗交叠。
成之染在御榻之侧侍奉汤药,听着成肃喉间泛起的杂音,心中已了无波澜。她将冷透的帕子浸入银盆,水面映出鬓间新添的白发。
她一时怔然。
江萦扇劝道:“殿下整日为国事操劳,为圣上侍疾之事,交由臣下代劳便是。”
成之染朝榻上一瞥,道:“于我而言,先是父女,再是君臣。”
昏沉夜幕里又飘起雨丝,轻雷隐动时,有宫人来报,温太后到了。
成之染正对着铜镜,任由江萦扇为她剪掉白发。金簪挑起的银丝,恍惚让她看到成誉年轻时的面容,那张她幼时始终仰望的面容。
倘若他还在,或许会笑她早生华发。
温太后望了她许久,不由得一声叹息。她坐到成肃榻侧,睡梦之中的长子眉头紧锁,周身萦绕的苦涩药香,仿佛她心中化不开的浓郁的惆怅。
“我住在显阳殿里,居然今日才知晓儿子的病情。”温太后捻着多伽罗木珠,目光像是生了锈的钩子。
成之染眸光顿了顿,道:“孙儿亦不想让祖母操心。”
“我都快八十岁了,又能为你们操几年的心?”温太后攥住锦被一角,抹了抹眼泪,“只要能让我儿好起来,操心又算得了什么……”
成之染垂眸:“祖母……”
温太后端详着成肃的病容,泪珠又止不住往下掉。嫁到成家仿佛是昨日之事,眼前的长子却已近花甲之年。前半生实在太苦,二十年来的荣华富贵,总让她疑心这是一场梦。她唯有终日祈求神佛,但愿这场梦永远不要醒。
半晌,她颤巍巍地转过脸庞,对成之染道:“狸奴,你可记得乾宁十五年的谶言?”
成之染抬眸看她,心头冷不丁漏跳了一拍。
温太后缓缓说道:“百姓都知道,我也听说了,前朝清河公主会成为新朝皇后。你父亲却是不肯,若是娶了苏氏女……”
“那妖道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成之染冷声打断了她,葳蕤灯火中神色模糊,“祖母为何信这些谣言,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
温太后默不作声,良久才说道:“我担心违逆了天意……”
“天命在我,岂在人言?”成之染开口,声音如同清冷的雨滴。
见长姊眉眼凌厉,随行而来的三娘颂宜吓了一跳,不小心扯断了腕间珠串,浑圆的珠子滚过金砖,在沉寂的殿中格外清晰。
她一时慌了神,正不知所措,却听外间禀报,太子来了。
殿外的雨势似乎比方才迅猛,成昭远步入殿中,玄色锦袍沾满了雨渍。他唤了声“祖母”,转头对成之染道:“方才的话我听到一二,祖母的意思是想为父亲冲喜罢?”
温太后别开了脸,满头白发在灯下微微颤动,压抑着低低的哽咽。
成之染看了成昭远一眼,呵斥道:“胡闹!”
成昭远听了并不恼,俯下身来捡起了地上的珠子,又塞到成颂宜手里。
成颂宜垂首:“阿兄……”
成昭远似乎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其实,也未必要父亲迎合那谶言。”
第387章 冲喜
“此话怎讲?”成之染问道。
成昭远将目光转向成颂宜,道:“三娘去岁已及笄,更是早就与孟家订了亲,不如择日成婚,也了却了父亲一桩心事。”
成颂宜低头不语,却听到御榻之上忽而传来风过枯枝的响动。
成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转向次女:“三娘……孟家的郎君,你要好好地……”
“父亲……”成之染不无担忧,成肃如今的身子已经不起折腾。
成肃似乎笑了笑:“早日完婚……孟……孟元策……”
因着孟元礼之死,对如今这位尚书令,他终究还是心怀愧疚。
成之染不由得叹息,握着父亲几近冰冷的手掌,道:“我知道了,明日便吩咐祠部安排。”
雨停时天色泛着鱼肚白,成之染立在廊下看宫人清扫雨水。
“阿姊……”成颂宜靠近了她,轻轻的声音仿佛被晨露沁凉,“那孟家郎君,是个怎样的人物?”
这桩婚事早在她十岁时定下,可这许多年她从未见过那位孟公的次子。
成之染也不曾见过。她望着阿妹忧心忡忡的面容,将对方的碎发别到耳后:“自不会让阿妹受了委屈。你若急着要看看,让太子召他去东宫。”
成颂宜登时红了脸,摇着头垂下了眼眸。半晌,她小声说道:“可我离了宫,是不是见不到贵嫔了?”
成之染闻言眸光一顿。这阿妹口中“贵嫔”,无疑是去岁受封的容楚楚。成颂宜虽与成昭远一母同胞,从小却是被容楚楚抚养长大的,容楚楚这几年丧子哀痛,与成颂宜倒是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意味。
可如今,连成颂宜也要走了,不知深宫之中的容贵嫔,又该是何等心绪。
成之染安慰她道:“贵嫔虽不能随你离宫,你若是想要见她,再到宫里来便是。”
成颂宜“嗯”了一声,低低地不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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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笼罩在迷蒙烟水中,正福殿的鸱尾高耸,仿佛正激浪降雨。
祠部尚书袁放之裹挟着满身水雾进殿,跪坐禀报时,水珠顺着进贤冠往下淌个不停。
“殿下明鉴,嘉平公主婚事早定,如今只余下请期亲迎。太史曹拟定的良辰吉日,在三日之后。”
“把陪送的合欢席换掉,嘉平公主不喜欢鸳鸯。”成之染翻看案头的聘书和礼书,又细细叮嘱了一番。
袁放之将她的吩咐一一记下,忽而听上首问道:“当年袁妃出嫁时,可是尚书送她离家的?”
袁放之登时一僵,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太平公主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寻常问话而已。他垂首称是。
成之染微微颔首,半晌道:“到时候让太子送嘉平出宫。”
袁放之领命。
嘉平公主出降那一日,到延昌殿与成肃拜别。云屏后传来断续咳嗽声,成肃被成之染搀到外间,颤颤巍巍地坐在大殿上。
嘉平公主的抽噎声戛然而止。她望着高堂之上暮色沉沉的帝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见到次女凤冠霞帔的模样,有那么一瞬,成肃突然想起了她的生母,那个十几年来被他刻意遗忘的罪妾朱氏。眼前的少女青春鲜活,依稀仍带着乱军之中那个吴女的影子。他的心已经干涸得如同一滩枯水,再也盛不下许多难以言喻的滋味。
于是他摆了摆手,道:“三娘,好生待舅姑,将来便是一家人了。”
嘉平公主止不住泪如雨下。
十二驾犊车缠满了红帛,碾过御街积水辚辚远去。外间的喧嚣仿佛与宫内无干,成之染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形,掌心触到突起的肩骨。
成肃笑着指向殿外:“我这些儿女,也只能送到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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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嘉平公主大婚的缘故,成肃的身子似乎比往日多了些气力。他有时能从阴冷的御榻起身,在内侍搀扶下慢慢在殿中走动,一步一步数着地上的金砖。
初夏的流莺时不时在檐上婉转啼鸣,隔着层层叠叠的雕梁画栋,成肃寻不到那鸟儿的踪迹,只是抚摸着有些沁凉的鎏金凭几,听成雍陪他闲话旧事。
嘉平公主归宁那一日,他见到了孟元策的次子,那郎君二十出头,许是第一次面圣的缘故,看上去有些腼腆。不过看成颂宜的模样,二人之间倒算得融洽。
成肃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延昌殿中的海棠花开得正盛,一团又一团鲜妍夺目,像是冷清的寝殿中燃起的炬火。他倏忽想起许多年前的这个时候,筹谋北伐宇文氏之时,听从成之染建议,将孟元策从江州调回金陵,是如何棋行险着的一步。
好在如今看来,当初的选择似乎没有错。
内侍静候在珠帘之侧,内殿御案前,成肃正斜倚凭几,听侍中谢夷吾朗读近日的书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