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他有些担心,担心那彩线突然滑落,落入小几上盛着蜜饯的银钵。
  铜壶滴漏仿佛在此间悬停,晶莹的水珠闪出一点微光,微茫地映出皇帝浮肿的脸庞。
  成肃试图从御榻起身,挣扎着去抓案头银钵,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小几被猛地打翻,蜜饯撒落在金砖上,闻声而来的内侍匆匆洒扫,成肃的目光一动不动,望向横亘榻前的锦绣云屏。
  是一幅山河社稷图。
  一声又一声蝉鸣中,成之染和成昭远一前一后进殿。瞥见御榻旁落下的辟兵,成之染吃了一惊,上前轻唤道:“父亲?”
  成肃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衰败,他抬眸望着面前的姊弟,似乎要说些什么,话却卡在喉咙里。
  成之染端来清水喂给他,成肃的嗓音仍旧无比沙哑。她听得伤心,含笑道:“父亲不必勉强。”
  她招呼内侍奉上一副簇新的锁子甲,亲自展开给他看,道:“这是杜黍从金城送来的西域行货,父亲从前可见过?”
  成肃微微一笑:“胡人的东西。”
  成之染将锁子甲递到他掌下,道:“近来凉州不安稳,仆固氏不知怎的没落了。有个乞余氏自称河西王,西域诸国都向他称臣朝贡。倘若他识趣与我朝交好,封他做凉州刺史倒也无妨。”
  成肃眸光闪了闪。
  成之染会意,道:“父亲且放心,陇外有杜黍在。”
  她见成肃似有些精神不济,心中亦颇为踌躇,这一日晚间,索性又搬到延昌殿看护。
  成肃夜半时猛然惊醒,帘外雨潺潺,女儿正伏案小憩。他端详着对方的睡颜,倏忽想起十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趴在柳氏灵柩旁睡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狸奴……”他伸手想抚平女儿眉间褶皱,却不慎碰翻了灯台。
  成之染被铜灯坠地声惊醒,朦朦胧胧睁开双眼,一把扶住了撑坐起身的成肃。
  她让人端来参汤,亲自服侍他喝下,热汤让成肃眸中有了些光彩。他惊异于自己敏锐的视线,昏黄灯影下一眼看见了对方发间新生的银丝。
  连他的女儿,都有了衰老的痕迹。
  “画……”成肃望着她,缓缓道,“你母亲的画……”
  成之染恍然回神,道:“画师已作成了几幅,废了许多稿。”
  “让他来,让他来……”成肃喃喃道。
  奔马自宫中疾驰而出,踏破寂寥雨幕驰入青溪,叩响了昔日淮南长公主别业的大门。年轻的画师踩过御街积水,背着画箱赶到延昌殿。
  他将已成的画稿进呈御前,成肃看了却只是摇头,喉间滚出破碎的命令:“重……重画……”
  偌大的延昌殿临时充作画室,紫檀御案被溅上青金石颜料,松烟墨在石砚里晕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谢凤裲裆下摆滴着水,身形更显得弱不禁风,可他握笔的姿势却宛如持剑,笔端扫过纸面的沙沙声,倏忽令成之染想起母亲当年常哼的小调。
  “眉要再弯些……像新月……”成肃枯枝般的手抓住了谢凤的手腕。老迈的帝王浑身滚烫,呼吸间尽是血腥气,谢凤的笔锋一抖,险些在纸上落下墨痕。
  长夜的惊雷撕开夜幕,刹那间照亮了案头皇帝收藏多年的旧妆匣。
  成肃抚摸着褪色的木板,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心口郁积不散的深疚涌上喉间。他猛地咳嗽起来,抓着一盒干涸的唇脂堵在谢凤眼前:“唇色要这个红……她初嫁到我家时……”
  谢凤一晃神,并未听清皇帝的言语。他闻到雨幕里飘来的玉兰花香,怔怔地笔尖悬停。
  这时节玉兰早已凋谢了。
  皇帝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发间要簪玉兰花,她生前最爱……”
  谢凤沉默地轻旋手腕,绵延的笔墨被潮气洇出淡淡水痕。惊雷拨乱了人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与雨声渐渐重合。
  “仁孝皇后惯用素纨扇。”成之染突然开口。她望着谢凤添上最后一道褶痕,恍惚又是机杼声札札不绝,小扇掀起的凉风,荡碎了满室清辉。
  记忆中的柳氏从雨夜中走来,鬓间沾着京门城外的柳絮,唇角噙着移妍生芳的笑意。谢凤用画笔蘸取琉璃盏中的雨水,将四十多年前的月色凝在眉梢。
  暴雨冲刷着琉璃瓦,金鹤香薰腾起的青烟被夜风揉碎。成肃枯槁的眼睛死死盯着纸绢,老泪砸在画中人的青衣上,晕开了高天流云。
  “是了……是了……”
  成之染望着画中不曾得见的旧颜,忍不住以袖掩面。
  谢凤瘫坐在雨渍淋漓的金砖上,看着皇帝将画像贴在胸口。帝王的冷厉威严在此刻尽数崩塌,哀婉的神情令他心有戚戚却无所适从。
  “你父亲罪止前朝,你母亲守志不移……”成肃垂眸望着他,眸光中满是悲戚,“往昔虽离绝,自今日起,听还谢氏。”
  谢凤顿首,哽咽不能言。
  仁孝皇后画像悬入太庙那一日,金陵是难得的晴日。
  成之染与诸皇子立于廊下,看画轴挂起,忽而瞥见母亲发间玉兰泛起奇异的华彩。椒兰遗馥里青烟扶摇直上,浮现出柳氏临终的笑靥。
  心口突然一阵阵抽痛,她望向宫城的方向,高台日影中响起鼍鼓喧鸣。
  成之染疾驰回宫,闯入延昌殿之时,成肃在内侍搀扶下立于殿中。
  见她脸色煞白的模样,成肃冷不丁低笑出声。他一身素服,手持长刀,枯瘦手指抚过刀身豁口,仿佛抚过二十年南征北战的痕迹。
  宣武军征战金陵时,叛军的刀卡在桓千秋颈间,他用了好大力气才将刀拔下。记忆中的血腥气忽然变得鲜活,掺杂着江岚衣袖间萦绕不绝的清香。
  他展开手臂。
  成之染赫然发觉,父亲的腰身已瘦削得挂不住玉带。
  成肃却说道:“取我甲胄来。”
  成之染刚要开口劝阻,对方眼里的光灼热得骇人:“你要抗旨不成?”
  日影西斜,延昌殿罕见地响起铠甲碰撞声。成之染扶着父亲站在廊下,看斜晖在明光甲上汇成细流。
  成肃忽然转头问她:“上月你说要女子做太学博士,朝臣没说什么罢?”
  “他们哪里敢?”成之染笑着替父亲正了正护腕,“我还要将太学变成女子学呢。”
  武陵王思远和豫章王念远在旁噗嗤笑出声,笑着笑着又禁不住抹眼睛。
  成肃搭在女儿腕上的手突然收紧,浑浊眼底泛起水光:“好……好……”他仰头任由日光洒在脸上,“这是我答应你的。”
  浩荡的人群沉默而萧条,成肃在子女簇拥下登上大司马门城楼。望着城外绵延的百官衙署,以及更远处屋舍俨然的金陵城,他忽然轻笑:“台城啊台城……这是不是你心中的大宅子……”
  他话未说完,便软倒在成之染怀中。
  延昌殿的铜壶滴漏换了一遍水,铜簋中祈福的黍米泼在玉阶上,也已被灰雀啄食殆尽。
  成之染握着父亲的手腕,指尖下微弱的脉搏,犹如渭水将涸时的细流,时断时续地舔着河床。
  众人跪在御榻前,听着皇帝最后的喘息。他已经抬不起头,喉间痰鸣如破旧风箱:“传……传……”
  成昭远眸中闪过一丝惊惧,正迟疑之间,成之染起身穿过满地狼藉,号令道:“召百官公卿入值延昌殿。”
  纷杂脚步声踏碎日暮长街,延昌殿内外跪满了朱紫冠带。
  尚书令孟元策、中书令周士显、领军将军温印虎、护军将军桓不识被唤入内殿,赫然见温太后、东郡王、皇子公主和宫眷正在榻前掩面低泣。
  成肃幽幽地睁开眼睛,布满老茧的手指划过锦衾。他的目光从成之染身上掠过,又落在成昭远身上,隐约浮起一丝悲戚:“太平……”
  成之染跪在御榻之侧,闻言不由得一怔,她看着父亲枯瘦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斑驳不清。
  成肃已虚弱难言,只能用眼神示意枕边木匣:“孟公……念……”
  孟元策红着眼睛打开木匣,匣中静静地安放着一只卷轴。他打量着成肃的神色,将卷轴展开,不由得一愣。
  是一封业已盖印的诏书。
  颤抖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金鹤香薰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御榻前众人的泪光。
  尚书令孟元策、中书令周士显、领军将军温印虎、护军将军桓不识同被顾命,委以军政大事。太平公主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依前朝王丞相故事辅政。
  “……百辟庶僚,各奉尔职,谨事太子,勿有懈怠。”孟元策读罢,忍不住一声抽噎。
  皇帝的喘息犹如将尽的灯火,浑浊目光扫过太子怔忡的面容:“太子……你可听清了?”
  “臣领旨。”成昭远叩首之时,玉冠在金砖上磕出裂缝。
  成之染望着诏书上洇开的墨痕,恍惚又是母亲去世那一日,血渍在锦帕上晕出的残花。
  “太子妃……苏氏之子,当立为储君……”榻上传来有气无力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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