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墨迹灵秀而清隽,与两年前北顾楼所见的郎君神韵相仿。
  成之染将此事告知谢鸾,次日他阿弟便跪在正福殿内,神色平静地听她讲述缘由。
  虽只是六品秘书郎,谢凤却敢直视太平公主的目光,抬眸道:“臣所需三事。”
  成之染颔首:“但说无妨。”
  “一是先皇后所戴华胜,二是为圣上所作纳衣,还有殿下腕间旧伤的形状。”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柳氏的旧物,仍有一些留着的,取来给他看倒也无妨。她腕上疤痕是幼时从屋顶摔下,被瓦片划伤所致,为了这件事,向来慈爱的母亲训了她好久,没想到如今这疤痕也成了画师眼中的笔意。
  半晌,她缓缓开口:“你所说的事,我都答应。画稿若需要故人参谋,你可去拜见太后、东郡王妃及柳家亲旧诸人,只说是我的命令。”
  谢凤顿首领命。退出殿外时,谢鸾正站在白玉阶前等他。
  如云的桃花斑驳眼目,他听到兄长说道:“公主生性宽和,你若有难处,尽管对她说。”
  乾宁八年的刀光剑影蒙了层秋霜,谢凤抬眸时,望见绵延宫墙外日影高悬的晴空。正福殿内那人的神情,依稀仍带着旧日初逢的影子,被上元春宴上摇荡的葡萄美酒模糊了目光。
  “受兄长之托,自当尽己所能。”他答道。
  第386章 监国
  沉沉更鼓回荡在宫墙之间,正福殿地上落满了揉皱的字纸,若仔细看时,勾画了山川形势的草图。
  成之染立于案前,指尖顺着冀州绵延的山脉线划开:“以箕尾山为界,将冀州一分为二。”
  “请殿下三思!”中书令周士显起身,斑白胡须随说话抖动,“自乾宁六年平齐,至今十一年,冀州俱为一体,兵强马壮,足以拒敌。倘若割分城邑,势必削弱边防!”
  “冀州如何,难道诸君比富川县侯更为熟稔?”成之染扬起案头染血的绢帛,道,“正是董将军临终之际建言分镇。”
  殿中议事的臣僚不由得倒吸凉气。花押的歪斜字迹,分明是董荣弥留时所写,落下的最后一笔,还沾着呛咳的血滴。
  成之染问道:“要不然诸君以为,还有谁能接任冀州刺史?”
  众人都鸦雀无声。
  熹微晨光从窗棂穿过,照亮成之染连夜勾勒的布防图。她指着图中山川形势,道:“废冀州,以西为北兖州,以东为北青州。二州刺史的人选,我已有眉目。”
  周士显迟疑一番,只得随她到延昌殿面见成肃。
  二人进殿时,殿中的药香被春风搅散,成肃近日来第一次坐在案前处理政事,盯着尚书省送来的书奏发怔。
  “冀州……地处边陲,坐拥兵众,确实该分,只是……要派谁前去?”他每说几个字便要平复些许,断断续续地问道。
  “北兖州刺史的人选,莫过于前并州刺史薛会宁。”成之染道。
  侍坐一旁的成昭远投来一瞥,道:“宗棠齐来报,薛会宁上月刚因醉酒鞭笞士卒。”
  “所以他需要个醒酒药,”成之染不慌不忙,道,“不如起用临汝县侯桓不疑,让他去做北青州刺史,他资历老,又有军功在身,正好能将薛会宁镇住。”
  成肃混浊的眼珠动了动,道:“桓不疑……年岁也不小了,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
  成昭远开口:“调二郎去罢。”
  东郡王世子成修远,如今正镇守广陵。
  成之染摇了摇头,道:“二郎素来不知兵事,边防重地,岂能轻易交给他?”
  “故将寥落,几欲何为?”成肃眸中浮起一丝悲戚。
  成之染凝思良久,道:“宗凛在关中已有三年了,让他去。”
  “他在胡人手下吃了那许多败仗,如何能担当大任?”成昭远皱起了眉头,道,“更何况宗棠齐在司州,叔侄两刺史,未免过于煊赫了。”
  “哦?”成之染瞥了他一眼,“莫非太子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成昭远被问住了,一时间沉默不语。
  良久,成肃微微颔首,道:“宗凛能死守,倒也……无妨。”他朝成之染招了招手,叮嘱道,“只是……他尚且年轻,比不得董荣。胡人狡诈,万事多加小心……”
  “是。”成之染上前应下,瞥见对方的手在抖个不停。她目光一顿,才吩咐萧群玉下去拟诏,回头却见成肃手撑着额头,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
  “父亲怎么了?”成之染惊道。
  “我无妨,只是有些困乏了。”成肃揉了揉眉心。案头的药盏腾起白雾,将他的面容氤氲得有些模糊。
  成之染唤来太医问诊,太医把了脉,皇帝仍旧是前些日子的病症,只是思虑过度,对养病不利。
  他的话点到为止,帝王端坐于御案之前,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
  延昌殿外的桃花开败了,唯独有一枝插在银瓶里,依旧在帝王案头留下一抹春色。
  成肃被病气困在寝殿,可他仍旧是大梁皇帝,勤民听政,日理万机。侍中谢夷吾时常在皇帝凝神之时,悄悄抬头打量对方。昔日偶然触到的单薄肩骨仿佛仍停留在掌下,这令他心中不安。
  金猊香炉腾起的青烟如灵蛇游走,成肃握笔的手蓦地顿住。窗棂透出的春阳落在瞳孔里,他看见奏章上的墨迹渐次扭曲成京门的垂柳,盘虬的根系扎进他额角,突突地跳动不止。
  “陛下……”孟元策刚抬起眼眸,却见上首的皇帝抓住了鎏金凭几。
  成之染侍坐一旁,见状赶忙上前。
  成肃颈间青筋暴起,如枝杈蔓延。花梨木雕镂的棱角硌着掌心伤痕,冷汗顺着绣满龙纹的袖口蜿蜒而下,打湿了座下锦茵。
  殿中待命的太医匆匆赶来,正手忙脚乱之际,皇帝的手冷不丁痉挛起来,猛地打翻了砚台。墨汁泼在成之染裲裆衫上,顺着云鹤纹下渗,赤红如血迹淋漓。
  “取……取冰来……”成肃咬牙道。
  殿中又一阵兵荒马乱。
  发病的帝王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枯瘦的手指攥住了成之染的手臂,便不肯松开。
  成肃直直地盯着银瓶中三两桃枝,眼前晃过二十多年前那位崔将军乱箭穿心的一幕,染血的箭翎此刻仿佛在他的颅骨内震颤,摇曳成李劝星捻须而笑的模样。故人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任凭江陵城的秋风将尘埃吹散。
  有那么一瞬,成之染从父亲眸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恐惧。
  众人惊呼之声中,成肃又晕了过去。
  侍从将皇帝安置到榻上,太医的银针在药箱里簌簌震颤,施针的手比风帷抖得更甚。
  成之染端着药盏一勺勺灌给成肃,却见他喉结滚动如困兽挣扎,药汁顺着花白的胡须滴滴答答地滚落。
  “父亲!”成昭远闻讯赶来,玉冠似是因匆忙而歪斜。他一把抓住成之染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阿姊,怎会如此!”
  延昌殿外倏忽炸响一道惊雷,风帷翻卷如战旗猎猎。成之染的目光越过成昭远,望见小窗上狂风摧折的柳影。
  她这才觉出疼痛。
  “都退下!”东郡王成雍匆匆赶来,涕泪横流地扑倒在御榻之前,仿佛听到了帝王衰败的心跳,“当年战场上出生入死,不都是好好的吗?”
  他眼眶赤红,夺眶而出的泪滴,仿佛倒映着江水波光。
  成之染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日暮时潇潇雨歇,延昌殿笼罩着暗淡光影。百官公卿密密麻麻从殿中跪到殿外,低微的哽咽和抽泣此起彼伏。
  宫灯次第亮起,成昭远跪在榻前神情怔忡,成雍的手按在他肩头,叔侄二人都满怀悲戚。
  成之染立于云屏前,抚摸着成誉的那把断剑。重帷翻飞间,她恍惚看见父亲与三叔并肩站在渭水之畔,身后的长安城傲立于狂风之中。她父亲仿佛在笑着说些什么,而她的三叔,依旧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模样,只是侧首看向她时,鬓角银丝刺得她眼眸酸涩。
  御榻上突然传来呛咳,成之染疾步上前,见父亲死死攥着锦被,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艰难地从榻前扫过。
  那一双斑驳凤目,在看清她的面容时微微泛出亮光。
  成肃在眩晕中抓住女儿的手腕,断断续续道:“传……传朕口谕……”
  内殿的重臣慌忙顿首,却听榻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即日起……朝廷事无大小,悉决于……太平公主。”
  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陛下三思啊!”侍中王贯膝行上前,道,“东宫尚在,岂有令太平公主执政的道理……”
  他的嗓音突然卡住了,成之染身上的赤痕犹如一道巨大的创口,狰狞得连她的神色都令人看不分明。
  “侍中所言极是,”成之染静静地看他一眼,道,“是我才疏学浅,人微言轻,当不得大任。”
  “侍中怕不是糊涂了!”成雍赶忙将王贯往后拽,道,“太平公主身居长嫡,佐命建勋,何况太子年少,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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