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成洛宛不喜领军府,数日来吵着要回去。成之染顾不得体恤女儿的心思,因为宫中很快又传来消息,独孤明月诞下了一名皇子,她的心登时又悬了起来。
皇子的降生,毕竟是一件大喜之事。婉美人晋位婕妤,天子宴百官,赐束帛,草木萧条的宫城,也因此平添了几分喜庆热闹。
成之染并未在宫宴上见到那个巧舌如簧的老道,不过百官都交口称赞,那老道说皇子有仙缘。
生在帝王家,又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子嗣,有仙缘,似乎并不是某种吉兆。
成之染只是暗暗腹诽,或许因为她不敬神佛,对这些虚无缥缈的说辞兴致缺缺,相比之下,她更想看看那初生的婴儿是否康健,能否安然度过这个湿冷的冬天。
独孤明月休息了旬日,身子才渐渐见好,袁皇后准许宫妃命妇前去看望。成之染也带着成洛宛入宫,到徽音殿拜访独孤明月。
徽音殿上下一派肃穆,画堂琼户隐约透露出一丝清寂,只听得檐下铜铃叮当乱响。
成洛宛牵着母亲的手,跨过高高的门槛,细碎脚步声在殿中回荡,一时竟显得格外清晰。她张大眼睛四下张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成之染望见珠帘掩映间静默的人影,如同一株落雪的花树。
“婕妤方才服了安神汤。”小内侍垂首立在画屏旁,对成之染道。
看他的模样,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仪态却颇为老成。成之染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
独孤明月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低低的声音传来:“荆玉,请将军上座。”
成之染离得近了些,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独孤明月未施粉黛,眉眼更显得平淡而幽微,只是沉默地坐在榻上,怀里抱着小皇子。那婴儿正在酣睡,皱巴巴的小脸上,依稀一颗朱砂痣点在眉心。
“婕妤……”成之染倏忽顿住,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草药味,再细细打量对方面容,似乎苍白得毫无血色。
独孤明月闷闷地咳嗽了几声,素白手指紧紧抓着锦被,抬眸道:“将军,你可信……这深宫之中,当真是有吃人的怪物?”
话未说完,宫人已端着药盏匆匆而入,独孤明月将药盏推开,一双眼睛望着成之染,虽是在问她,眸光却几近笃定。
“此话怎讲?”成之染问道。
独孤明月目光闪动着,犹如幽深而静谧的潭水,被风吹出了褶皱,良久又归于平静。
成之染看出来了,对方并不肯回答,只是抱着怀中的襁褓,恢复了以往的沉默。
成洛宛不由得凑到成之染怀里,她有些害怕这位古怪的婕妤。
殿中的沉寂几乎要凝结成冰。成之染握着女儿的手,对独孤明月道:“如今天寒,当心过了病气给孩子。”
独孤明月怔怔道:“这点病,又算得了什么。”
成之染知道她性情寡淡,况且有些事,也不足为外人道。她牵着成洛宛与独孤明月道别,离开后宫前,又到袁皇后的显阳殿小坐。
她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到过显阳殿,殿中静谧的光景一如往昔,唯独那个唤作苏承祜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他的早夭在袁皇后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哀伤痕迹,即使她仍旧秉持着皇后的端庄,含笑与年幼的成洛宛交谈。
“与清河小时候很像。”袁皇后望着成洛宛,眸光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丝喟然的笑意从唇角浮起。
成之染笑了。清河公主生在庾氏之乱平定的那年除夕,向来被朝野视作福佑之人。能有几分像她,许是小洛宛的福分。
成洛宛浑然不觉,扭头问成之染:“清河是谁啊?”
成之染勾唇:“是皇后殿下的女儿,整整比你大十岁。”再过两个月,那位小公主也要及笄了。
显阳殿的熏香丝丝袅袅,在袁皇后衣角萦绕。成之染望着她手中绣到一半的锦帕,金线勾勒的凤鸟已经成形,泛着明丽的清光。
原是侍中袁放之送来的蜀锦,袁皇后要亲手为次女绣一张锦帕。
聊起这一节,袁皇后笑道:“清河是除夕生人,江州来的那位老道长精通天文,为她卜算了一番,将笄礼改到了冬至后,说是能顺承天意。”
成之染讶然,怎么到处都是那老道的影子,再这样下去,只怕太史令都要退位让贤了。
她问道:“不知那道长如今人在何处?”
“为了清河的笄礼,他整日在太史曹观象。”
成之染不由得沉默,不过是一个进呈祥瑞的老道,如今这做派,当真是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日影西斜,成之染缓步走出显阳殿,金步摇在鬓边轻晃,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望着宫墙之外的绚丽云霞,忽而想起徽音殿中独孤明月的病容。
“小娘子当心……”身旁的侍女低呼。
成之染回神,却见成洛宛跳下了庭阶,在青石小路上蹦蹦跳跳。她正要叮咛两句,冷不丁瞥见回廊尽头闪过一道金光。
隔着玲珑花窗细看,是个捧着鎏金锦盒的内侍,生的白面皮,瘦瘦的身形,不是独孤明月殿中的荆玉又是谁。
宫道两侧的杨槐沙沙作响,零星落叶打着旋落在荆玉肩头。成之染放慢脚步,不远不近地在后边跟着,目光不由自主,始终追着那抹身影。
竟是与她同路,像是要出宫。
第371章 化鹤
转过三重垂花门,浩浩荡荡的虎贲卫迎面而来。成之染看见荆玉躬身在道旁避让,那一队甲兵竟在他身前止步。
“你是徽音殿里的?”
荆玉颔首称是。
为首的队主将荆玉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样貌年轻,品阶也不高,目光兜兜转转,又落在那锦盒上。
锦盒四角饰以蟠螭纹铜片,幽幽地泛着冷光,抵在小内侍胸口,看上去沉甸甸的。
“你往何处去?这锦盒里装的什么?”那队主板着脸问,惊得墙上灰雀呼啦啦飞起。
荆玉低垂着眼眸,瞥见对方腰间金错刀轻晃,在暮色之中闪动寒光。成之染听到他轻轻的声音:“回将军的话,是今上让婕妤赠予清虚观的果品,婕妤吩咐送到宫外去。”
锦盒被封得完好,那队主不敢擅动,与左右耳语几句,又对荆玉道:“左卫将军有话面问。”
荆玉迟疑了一瞬,道:“小人有要务在身……”
那队主横了他一眼,荆玉只得噤声,低头跟着他们走。到了虎贲左卫的衙署,兵士先进去禀报,天光已不早,四下也越来越冷清。
不多时,有兵卫出来领人进屋。荆玉默不作声地跟进去,朝堂首扫了一眼,认出了左卫将军李尽尘。他将锦盒放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参拜行礼。
耳畔响起脚步声,他将头埋得更低了。
有人用刀鞘挑起锦盒上的铜扣,黄铜与精铁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李尽尘仍旧端坐上首,盯着青砖地上跪着的内侍,忽而端起案上茶盏,吹了吹浮沫。半晌,他缓缓问道:“这盒子要送往何处?”
荆玉顿首,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小人奉旨将锦盒送给清虚观,这是今上的恩赏。”
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李尽尘的神情,他摩挲着光滑的杯沿,突然“当啷”一声,将茶盖重重扣在杯口:“里头没夹带什么……不该有的物件?”
荆玉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良久,瘦弱的脊背渐渐挺直:“将军若心有疑虑,尽管将盒子打开查验。”他说着竟伸手去拆那铜扣。
“住手!”李尽尘霍然起身,“我自己来看。”
荆玉只是叩首,余光瞥见门外虎贲铁甲反射的冷光,手掌早已变得冰凉。
层层叠叠的金甲却仿佛波浪般荡开,有甲兵闯入,尚不及开口,李尽尘已经看到了来人的身影。
他似乎轻啧一声。
“第下,”李尽尘带甲一礼,道,“不知第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荆玉微微侧首,一道翩翩身影从他身旁掠过,裙裾飘动,环佩琳琅,落在他眼中,仿佛比峥嵘铁甲还要重。
“徽音殿派人向清虚观送礼答谢,我等了半天,人影都不见,原来是被李将军扣押住了。”成之染径自在堂首落座,打量着李尽尘,眸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李尽尘侍立一旁,拱手道:“下官岂敢。”
“你不敢?”成之染淡淡一瞥,朝地上的荆玉招了招手,示意他离去。
荆玉起身提起了盒子,正要转身时,肩膀突然被李尽尘按住。
左卫将军的目光像刀子一般,慢慢刮过他瘦削的面庞,声音中带着几分执拗:“下官恳请查验。”
“李将军好大威风,”成之染缓步上前,指尖拂过盒上的锦缎,道,“我这个领军将军也不必再做,不如同去延昌殿面圣,早日退位让贤罢了。”
李尽尘垂首,一言不发。
外间冷不丁响起幼童叫喊声,成洛宛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阻拦不住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