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眼前的公主以团扇遮面,绮绣遮断了成昭远的视线,唯有露出的高髻凤冠,隐约彰示出和柔的姣好,金步摇随举止轻晃,又好似早先出门时,落在他冠上的花枝。
  礼官引成昭远上前,向公主行礼。公主踏着锦绣织就的毡席,徐徐来到正堂。
  民间交拜的礼俗,于公主而言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有魏一朝从无公主参拜的先例,不过此刻端坐堂首的不是旁人,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梁王。
  苏裁锦垂眸敛首,依照天子的嘱托,从容向成肃一拜。
  成肃并未起身,受了这一礼,眸中含笑。
  满堂勋贵,鼓乐喧嚣。灯火在遮面的团扇上跳动,又如潮水般牵系着凤冠霞帔,成之染看得出神,眼前的人影也变得陌生,恍惚如同风雨飘摇的江上孤舟,卧病在床的袁皇后紧紧抱着怀中襁褓,那一双忧愁如水的眼睛,隐没在跳动的火苗之间。
  一晃许多年过去,天子之女竟要嫁给她的阿弟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苏裁锦身上,唯独成之染于座中侧首,望向她父亲。
  他端坐堂首含笑捻须,那一刻,当真像一位帝王。
  这念头让成之染吓了一跳,周遭的欢笑顷刻间淡退,只余下绵延不绝的秋夜风声。
  仿佛有什么脱离了她的掌控,倏忽滑向未知的深渊。
  不该这样的。
  到了第二日,新婚的公主和驸马面见成肃。成之染终于看清了公主的面容,当年襁褓中的婴儿,上元春宴上的幼女,宣阳门城头的倩影,终于清晰明丽地落在她眼中。
  琅邪公主形貌昳丽,温婉贤淑,符合世人对于帝女的一切想象。只是在成昭远身旁,神情稍有些羞怯。
  六郎怀远躲在屏风后观望,悄悄对二姊琇莹感慨:“阿兄竟然娶了这么好看的新妇……”
  成琇莹瞪了他一眼,成怀远已经十三岁了,少年慕艾,却是对公主评头论足,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不过她打量成昭远神情,她这位阿兄,对这门婚事也当是满意的。盲婚哑嫁竟如此般配,实属难能可贵。
  成肃也很是满意,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在苏裁锦的记忆里,这位梁王总是威武庄严的,可如今看来,却是一位和蔼的家翁。
  她从小被帝后娇养,生得性情单纯,那心思一看便知。成之染不由得暗中摇头,这位小娘子,大抵是被梁王的假面蒙骗了。
  不过这样也好,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是一种仁慈。
  ————
  琅邪公主出降后,成肃了却了一桩心事,又以养病为由在东府流连旬日。
  成之染有些等不及了,上门质问道:“梁国定都于寿阳,殿下何时就国?”
  成肃的嗓音透露着沧桑:“你就这么想让我离京?”
  成之染垂眸:“为人子者,自是不愿父亲远离。可面对梁王,他不能在金陵久留。”
  成肃望了她许久,道:“我在彭城时,为贼人所伤,至今未愈。阿奴何意苦阿父如此!”
  成之染立于窗前,初冬的光景比往日越发萧条。她避开成肃的目光,缓缓道:“阿父还记得承平八年吗?”
  那已是十五年前。成肃不解其意,道:“那一年我与宣武诸将驱逐庾氏,怎么了?”
  “在驱逐庾氏之前,那一年春天,阿父随庾慎行入朝,到金陵面见庾慎终,阿父为了与宣武诸将谋事,假托旧疾复发,脱身回到京门。我至今依然记得。”
  成肃听明白她话中之意,登时怒火中烧,斥道:“你以为我是在骗你不成!”
  “难道不是吗?”成之染反问,“不止这一次,我因苏弘度之事到彭城之时,阿父难道说,不是假意示弱来欺瞒我?”
  成肃气不打一处来,手指着她道:“我自从做了大将,坐镇中军自然鲜少负伤。但你可知道,当年我随徐宝应高孝先征战,有多少次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你不知道,你那时太小!我受的刀伤箭伤何其多,十余年以来每每旧伤发作,你可曾知晓?我骗你作甚!”
  成之染抿唇不语,她满身伤痕,也从未彻底痊愈,她父亲的痛,她自然懂得。
  成肃狠狠一捶坐榻,道:“赵兹方害我,苏氏余孽也害我,你不去杀灭逆贼,反而怀疑我作伪,你怎能如此狠心!”
  “请阿父息怒,”成之染侧首看他,淡淡道,“倘若我说的不对,是我的错处,何劳阿父动怒伤身?”
  成肃不由得火大:“你如今知道不对了?”
  成之染缄口不言,忽而又生出惘然。倘若如今在她面前的是旁人,她自有千般刻薄手段将对方逼出真话,可这位梁王,毕竟是她的父亲啊……
  成肃见她仍疑心未消,渐渐冷落了神情,道:“我离京与否,由不得你管。不过,倘若你当真如此冷心绝情,我在金陵也没什么意思。我明日自会上表就藩,不劳你再为此事费心。”
  “阿父……”成之染一时不忍,张了张口,余下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事已至此,再多的解释都显得徒劳,倘若残存的父女恩情终将因一次次猜忌利用而消磨,她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第370章 祥瑞
  成肃果然言出必行,当即唤左长史汝南周复岭入内,命他起草请求归藩的表章。
  周复岭出身名门,年过不惑,素来谦和谨慎,见堂中父女二人面色不豫,心中也颇为忐忑。他不敢多问,提笔听成肃口述要义,余光瞥见成之染拂袖而去,不由得喟然。
  成肃的目光亦随之远去,似是怔忡,良久不语。
  周复岭轻咳一声:“殿下?”
  成肃回过神,收回了目光,道:“接着写。”
  周复岭所拟表章写了些什么,成之染并不知晓,不过才过了数日,梁王请求归藩的消息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孟元策摸不清个中深浅,私底下询问成之染。
  成之染道:“既是梁王心意,随他便是了。”
  见她冷淡的模样,孟元策隐约猜测,这父女之间大抵是有些抵牾。
  率先回应此事的是中书侍郎周士显,他于大殿之上陈词不可,极力向天子挽留成肃。侍中袁放之也顺水推舟,恳请让成肃留京辅政。百官察觉动向,亦纷纷上书请愿,不准成肃离京。
  孟元策未免迟疑,然而此时的沉默,无疑是某种异议的意味。他心有不解,问成之染道:“梁王煊赫,朝野归心,为何要此时离京?第下又为何不阻拦?”
  同朝称臣,成之染无法向他解释,只是道:“仆射不必因我而为难,只是将来若生出不测,都是衮衮诸公今日所为。”
  孟元策犹疑之际,天子亦未置可否。此事搁置了数日,忽而有江州使者入朝,向天子呈上祥瑞之兆。
  江州庐陵郡赣水之畔,初冬时雷鸣不绝,水际岸崩,呈露十二枚铜钟,金光大作,数里可见,百姓都以为神迹。
  最先发现这神迹的是一个老道,江州刺史王恕闻讯后,派人将老道找来,见对方仙骨飘飘,口舌伶俐,心中亦暗暗称奇,于是将此事上奏朝廷,那祥瑞之物和老道,都一并送到金陵。
  十二枚铜钟陈列在太极殿前,个个约莫一人高,青黑油亮,光可鉴人。成之染细细看了,那上面斑纹繁复,兽面峥嵘,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奇物。
  百官都啧啧称奇,口称“祥瑞”不绝。那可是庐陵郡啊,众人谁不知,如今的梁王奋起于寒微之时,正是被天子册封为庐陵郡公。庐陵出祥瑞,岂不是梁王精诚所至,令上天降下恩泽?
  成之染被众人歌功颂德之声吵得脑壳疼,她自然发觉,在对梁王不遗余力的赞美之外,众人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一点——他们的当朝天子,当初被庾慎终废黜为王时,也是被幽禁在江州。
  冥冥之中,这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深意。
  孟元策不得不承认,这祥瑞来得正是时候,上天赐福于梁王,如今岂能让梁王离开朝廷?
  天子依众人之言,驳回了成肃的请求,不准他离开金陵。
  天降的十二枚铜钟仍旧矗立在太极殿外,成之染无言以对,暗恼王恕媚上,也气那老道多事。
  她派人传召那老道,想细细问个究竟,没想到天子见那人神通,早已将人宣召入宫侍奉。
  右卫将军温印虎委婉地向她透露,身怀六甲的婉美人快到日子了,天子似乎要请那老道为她祈福。
  因着苏承祜之死,成之染心中不安,倘若那孩子当真死于非命,独孤明月之子又岂能平安顺遂。
  ————
  这一年冬天寒意少,到了冬月仍不时落雨,阴沉沉湿冷难耐。独孤明月搬出正福殿,又回到后宫,住在徽音殿,据说是献上祥瑞的老道为她卜算的结果。
  成之染闻讯,暗骂那老道装神弄鬼蛊惑天家,帝寝毕竟守备严密,后宫又不知平添几多变数。更何况毗邻华林苑,苑通玄武湖,池水阴气重,只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左思右想,暂且搬到了大司马门外的领军府,命左卫将军李尽尘和右卫将军温印虎盯着后宫,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向她通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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