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成之染微微一笑,看了李尽尘一眼,道:“时辰不早了,小女还急着回家,恕不奉陪。”
她出外将成洛宛拦下,好不容易才让孩子安静下来,荆玉默默地跟着她,直到走出了很远,一贯平静的面容才显出几分局促。
不远处传来时隐时现的鼓点,惊得檐上老鸦扑棱棱掠过树梢。成之染一路与成洛宛说笑,待到出了宫,牛车已等候多时了。
“清虚观路远,我捎你一程。”她招呼荆玉上车。
荆玉迟疑了一瞬,并没有拒绝。他手捧着锦盒坐在角落里,几番欲言又止,都被成之染挥手止住。
牛车走动了一阵,成之染终于开口,道:“锦盒中,到底是何物?”
“第下……”荆玉扑跪在锦茵上,怀中的锦盒硌得他肋骨生疼。他抬起头来,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救命啊,第下!”
成之染指尖骤然收紧,问道:“这是何故?有话起来说。”
荆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成洛宛。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你放心。”
荆玉于是道:“婕妤自从有了身孕,整日里一直担惊受怕,怕……怕孩子落生,又会像皇后所生的皇子一般……”
成之染眸光一顿:“她会这样想?”
荆玉点了点头,将锦盒放下,道:“小人在掖庭之时与婕妤相识,承蒙婕妤恩信,让小人带小皇子离开。”
成之染惊疑不定,赶忙将锦盒打开,露出其中五色瑞果间的青玉如意。她仔细一看,这锦盒是有夹层的,将表层掀开,指尖冷不丁触到团温热的织物。
盒中突然传出“哇”的一声,赤色的龙纹襁褓露出半角,五爪金龙泛着暗淡的血光。
成之染将襁褓抱起,怀中的婴儿痛哭不止,彷佛在诉苦一般。
“盒子里怎么会有孩子!”成洛宛又惊又喜。
成之染连忙让她噤声,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她哄了一阵,婴儿才渐渐平息了哭声,荆玉紧张地盯着她,近乎哀求道:“请第下救救皇子……”
“这太荒谬了!”成之染压着嗓子低喝。
荆玉喉头哽咽:“可留在宫里,他会死的!”
成之染心口一阵闷痛,道:“谁说他会死?”
“皇后的孩子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荆玉反问道。
冬雷阵阵的雪夜仿佛呼啸而至,自天幕撕开的蜿蜒裂痕,回荡着显阳殿的哭声和萧璞闪烁的眸光,犹如攫住心口的一只利爪。
成洛宛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拉着成之染,一声声地喊她。
成之染从默然中抬眸,问荆玉:“皇子失踪了,如何向皇帝交代?”
荆玉擦干了眼角的泪痕,道:“道长说,婕妤她不是凡人,生下来的孩子也不会留在世间。若我出了宫,徽音殿会飞出一只白鹤。”
成之染蹙眉:“是哪个道长?”
荆玉道:“正是从江州进献祥瑞的道长,道号抱朴子。”
又是他。
成之染心中止不住烦躁,这老道出现得诡异,举止作为也不遵循常理,实在是太蹊跷了。
可是她知道,独孤明月所想的没错,在这座吃人的深宫,孤弱的皇子将要面临的前路,无比凶险而扑朔迷离。
“婕妤让你带皇子去哪里?”成之染问道。
“越远越好,”荆玉道,“可终有一日,他会回来的。”
“身为帝胤,命如草芥。”成之染望着那婴孩的脸庞,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倒映着她的身影,对于外界的纷扰,都似乎茫然无知。
“第下……时辰不早了。”荆玉止不住焦急。
成之染看着他,道:“我带你出城。”
荆玉愣了愣,眸间竟有些酸涩。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
“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听我的话,去关中,到岭北统万城,投奔朔州刺史岑汝生。”成之染取下鬓上金钗,用力掰成了两股,将其中一股交给荆玉。
荆玉收下了,郑重一拜。
成之染望着他苍白的面颊,对于眼前十五六岁的少年而言,这实在是过于昂贵的重担。
牛车驶出新亭外,成之染命人寻来了马匹,又塞给荆玉些许金银。他背着小皇子绝尘而去,暮色中的身影渐行渐远,凝重而决绝地融到夜幕里。
成之染忽然想起独孤明月的那双眼睛。
“女郎,”侍女轻声提醒道,“这时候,篱门已闭了。”
成之染拢了拢厚重的大氅,绣着金线的袖口泛着浅淡的微光,清月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金陵城已经宵禁,不过这自然拦不住镇国大将军。牛车驶过宣阳门时,城头响起富有节律的鼓声,成之染启窗望去,一团黑影从连绵府舍间飞起,仿佛方才在新亭,被婴孩啼哭惊飞的满树寒鸦。
回到领军将军府,大司马门外的百官衙署早已经乱成一团,路上的人影奔走相告,徽音殿那位婕妤诞下的皇子,日暮时化作白鹤飞走了。
星星点点的火把如同流萤,在长长的御道上奔流不息。
出了这样的大事,领军将军却不在其位,何尝不是失职。
寒风中旌旗猎猎,成之染孤身入宫向天子谢罪。灯火通明的延昌殿前,虎贲羽林全副武装,刀剑次第林立,铮铮铁甲如同江水般涌动。
嘈杂人声里,隐约传来李尽尘隐含怒气的呵斥:“平白一个人,怎么会没了?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望见成之染的那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成之染立于延昌殿外,静静地等了许久,冷风吹得她脸颊生疼,闪烁的炬火忽而打了旋,在风中飘浮着如同帷幔。
纷纷扬扬的初雪,终于在喧闹的寒夜姗姗来迟。
天子接见了她,独坐窗前的身影竟显出几分萧瑟。案上摊着幅未画完的婴戏图,锦衣稚子手持水瓶,似乎在有板有眼地灌佛。
“陛下。”成之染有些不忍。
“他们说……孩子化鹤飞走了。”天子指尖抚过画中幼童眉心,那里本该点颗朱砂痣。
成之染沉默不语。
天子却问她:“太平,你可信?”
成之染盯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腕,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此刻却连支笔都握不稳。
天子沉沉掷笔,起身立于窗前。
成之染看不到对方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可是那一道背影,已胜过千言万语。
“或许这是他的命。”天子似是呢喃,不知这话是对她,还是在自言自语。
成之染蓦然抬眸,灯火阑珊处,天子孤身一人,一步一步,慢慢隐没在珠帘帷幕之间。
倘若不是为帝王之身所困,或许他早已落尽青丝。
第372章 天命
成之染离开延昌殿时,遇到了护军将军孔松乔。
年迈的老将军顶风冒雪,正等着天子接见。他唤住成之染,问道:“梁王传令,全城戒严。第下可知为何?”
“何必惊扰百姓?”成之染侧首,眸光动了动,道,“不必劳烦将军,我自去与梁王分辨。”
孔松乔还要再说些什么,成之染已经走远,茫茫雪幕模糊了她的身形,让他看不分明。
东府门前两只巨大的石狮,在雪夜静默地张着血盆大口。朱漆大门洞开,兵吏往来不绝,望见成之染,纷纷往道旁避让。
成之染踏着满地细雪和落叶,穿过一重又一重深院,沧海堂灯火通明,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高坐堂首,仿佛在专心致志地擦拭佩刀。
裹挟而入的寒气惊得烛火震颤,将他身后屏风上绘着的高山流水图映得忽明忽暗。
成之染一步又一步,缓缓走到案前。成肃始终都没有看她,只是用丝帕细细擦拭那把随他征战多年的长刀,刀刃依稀倒影出扭曲的光影,一时间令人目眩。
“啪嗒”一声,一枚玉玦被置于案上,青玉温润,卷曲龙形,首尾皆龙头。
“父亲可认得此物?”成之染开口,冷声道,“数年前在洛阳之时,何仆射将此物赠我,其中深意,我今日才知。”
成肃停下了动作,扫了那玉玦一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仆射生前平素康健,为何乾宁十一年冬天,突然病倒了呢?”成之染凄然一笑,缓缓道,“那时的梁公之议,并非是天子本心,何仆射何尝不知?他不愿为虎作伥,宁肯抱憾而终。”
成肃眸光一凛,嘴唇动了动,却又听成之染说道:“而他在乾宁十二年病逝时,父亲好好想一想,那时是不是在彭城,正等着朝廷封你为梁王?”
“一派胡言!”成肃脸上氤氲着怒气,斥道,“你怎能如此妄加揣测!”
“妄加揣测?”成之染紧紧盯着他,道,“那我问父亲,父亲可敢回答——苏承祜,是不是你指使杀的?”
堂中静默了一瞬。成肃松开了丝帕,持刀在手,寒光闪动。他缓缓开口:“深宫多魍魉,何况他只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