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他沉思不语。
  守在树下的曹方遂和常宁,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次日成肃入宫向天子复命,成之染陪同他到大司马门下,沉默地驻足不语。在宫城外等候的间隙,她遇到了孟元策。
  孟元策见她眼下青黑,神情似有些萧索,不由得关切几句。
  成之染笑笑:“仆射,我无妨。”
  孟元策颔首,那神情显然并不相信,不过他没有多问。他与徐丽娘婚期将近,请成之染届时前往孟府观礼。
  成之染含笑答应,眸光顿了顿,道:“仆射如今为孟氏脊梁,可曾想过来日?”
  孟元策颇为诧异,见她不像玩笑话,于是道:“来日之果,岂非今日之因?”
  成之染微微晃神,笑了笑:“仆射通达,是我糊涂了。”
  孟元策笑而不语。
  因着他的话,成之染见到成肃出来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成肃亦心事萦怀。他与天子说了些什么,成之染并不知道,如今父女相对,也难以开口询问。
  过了没多久,她也就知晓答案了。
  八月秋高,天子降诏,进梁公爵为王,以十郡益梁国,迁都寿阳。
  面对第三次册命梁王的诏令,成肃不再拒绝。
  那日的册典漫长而肃穆,碧空之下的太极殿辉煌灿烂,天子亲临,百官云集,仪仗森然,鼓乐喧阗,铺天盖地的威压犹如潮水,久久回荡在偌大的宫城。
  成之染身处于朝臣之首,望见成肃衣画裳绣的九章冕服,一时生出不切实际的恍惚之感。缓慢而沉重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她心上,仿佛将神魂激荡,如同上元之夜的宫灯飘起。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拨开层层迷雾,指尖触及的,是长安冬日冰冷的晨雾。在白雾尽头,缓缓显露出京门城外的沙洲,依旧是正在割草的父亲和三叔,她犹如一只灰雀。
  成之染惘然,到底哪一个才是梦?
  册典之后的梁王,前呼后拥地回到东府。隔着浩荡的人群,他望见了成之染的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对他说,父亲如今,尽可如愿了。
  成肃不语,挥袖风飘,红尘昼昏,如霆如雷。
  一道细微裂痕从心底绽开,成之染拱手一拜,欢庆梁王的山呼海啸声,有如实质般压低了她的头颅。
  震耳欲聋,目眩神迷。
  其后接连数日的夜里,成之染频频梦到一个人,起初只是梦境中一团光影,渐渐地变得清晰。
  狂风掀起了重重帘幕,有一人缠绵病榻,只留给她虚弱的侧影。
  她不认识那个人,可直觉已经告诉她对方的身份。那个显赫的名字在心口呼之欲出,她却仿佛失了声,只是怔怔地望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人的目光仿佛落在她身上,可是她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只听他问道:“你已去过长安了?”
  成之染颔首。
  “好,好……”那人低语道,“这条路,你父亲比我走得更好。”
  成之染想要分辩什么,却依旧无法发声。
  那人只是望着她,似乎也并不需要她说些什么,昏暗罗帷间隐约传来一声低语。
  “世人固然疑我骂我,可我,从不曾辜负皇恩。”
  凝滞于心口的浓雾散去,成之染赫然睁开了眼睛。
  第369章 尚主
  成肃既已回京,彭城重镇空虚。他上书天子,请以青州刺史杜延寿为北徐刺史,进号中军将军,督淮北诸军事,移镇彭城,以醴陵县公世子成修远为青州刺史,出镇广陵。
  天子准奏。
  成修远闻讯受宠若惊,又未免惶急,他不学无术,遑论为官理政。
  “铜铃啊……”成肃望着年近弱冠的侄子,道,“凡事不经历练,焉能长进?”
  他亲自为成修远挑选贤良佐吏,殷殷规劝中送人渡江北上。
  成之染目送孤帆远影消失在碧空尽头,问成肃:“父亲要留在金陵?”
  成肃道:“我要等桃符成婚。”
  “在那之后呢?”成之染追问,“父亲去哪里?”
  成肃似乎笑了笑,对她道:“自然是就国。”
  成之染直直地望到他眸中,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无法分辨对方话中虚实,一股难言的巨大惶惑攫住她心口,险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数日后又是孟元策婚期。因他是续弦,徐家也不便铺张,于是婚仪诸事从简,只请了亲朋故旧赴宴。
  成肃前去孟府庆贺时,车马辚辚,冠盖不绝,孟元策亲自出迎,想要行大礼,被成肃一把拉住。
  “你我既定了儿女亲家,如今又姻娅连枝,何必讲究这些俗礼!”
  孟元策闻言慨然,在同行人群之间望见成之染,一时间百感交集,喜宴上推杯换盏,不由得多饮了几许,沉沉双眸中满是醉意。
  许是喝晕了头脑,急管繁弦的喧闹之中,孟元策持盏上前,一手拍上了成肃的肩膀,令座中众人悚然一惊。
  欢声笑语似是顿住了,人人望着他,不由得捏了一把汗,生怕此举引得梁王不悦。
  孟元策似是不觉,笑着问成肃:“大郎君功业盖世,倘若我兄长得见,又不知唏嘘几何!”
  他几个子侄都变了脸色,谁不知当年孟元礼自尽,与如今这位梁王脱不开干系。在这种时候提起孟元礼,怕不是犯了梁王的忌讳。
  唯有成之染呷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成肃的神情。
  “二郎啊二郎!”成肃大笑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但求无愧,夫复何言!令兄已自全名节,忠烈昭彰,流芳百世,来日九泉之下相见,只怕他怪我驱驰利禄,不肯再与我相见!”
  孟元策闻言失笑:“岂会,岂会!”
  成肃拍着他的手,道:“今日二郎能与徐大将军之女结为连理,令兄倘若知晓,定当欣慰。到时候我先行向他报喜,他只顾高兴,可就怪不得我了!”
  孟元策仿佛许久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不由得一个激灵,登时酒醒了大半,慌忙道:“殿下身常健,何必出此言!”
  成肃摆了摆手,只是摇着头,压低声音道:“我长你十二岁,来日种种,不可思量。你我姻戚连枝,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有赖你看顾些许。”
  孟元策满口答应。
  锦筵红烛,灯花缭乱。成之染静静地望着成肃,她父亲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一瞬间仿佛只是个垂垂老矣的家翁,可幢幢灯影落在他的眸子里,又沉沉地看不到底。
  真奇怪,明明是她的父亲,明明他才刚回来不久,可是她已经厌烦了。成肃的言语常使她无所适从,让她读不懂,又不敢细思。
  她突然急切地盼望他离开。
  等到琅邪公主出降,他是不是就可以离京就国了?
  ————
  琅邪公主大婚定于秋末。那一场盛大的婚仪,直到许多年以后,仍旧为世人所称道。
  自从承平三年永嘉长公主出降琅邪王氏,整整二十年再无帝室婚娶。身为天子嫡长女,琅邪公主生于庾氏之乱,长于帝后膝下,自幼备受宠爱,如今又与梁王太子婚配,她的出降仪,更是史无前例地盛大。
  亲迎那一日,成肃在东府为成昭远饯行。西风摇曳,吹落枝头桂花,金黄的碎花落在成昭远冠上,一闪一闪地有如星子。
  成之染立于阶前,望着眼前最为年长的阿弟恭敬地再拜行礼,出门乘马,带着大雁和仪仗,前往宫城迎接公主。
  因琅邪公主出降,天子赐青溪甲第一座,在皇城东阳门外数里。成昭远入宫奉雁,待公主升车,先行还第。
  暮秋的午后光影斑驳,公主仪仗姗姗来迟,金陵百姓争相在道旁观望,隔着层层叠叠的行幕步障间,窥见金碧辉煌的车马喧嚣,仿佛从云顶缥缈而过的仙驾玉车。
  除却成肃和成之染在正堂等候,自桓夫人以下妇孺,都与成昭远一道在府外迎候。天光向晚时,遥遥望见数十人沿街洒扫,开出一条仪驾通行的水路。众人心知是公主将至,不由得神情一振。
  天子此番嫁女,陪送之物不可胜记,单单铺设房卧便用了数百张担床,命虎贲羽林押送,精甲曜日,浩荡不绝。前头到了公主府,后头又跟着数十位骑马的宫嫔,头戴珍珠钗,身穿红罗衣,手持青盖为前导,如花海中分一道碧波,绮绣旌旗间露出公主的车驾。
  成昭远伫立街前,凝神不动。车驾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缓缓在众人面前停下,掌扇散去,露出四角垂挂的绣额珠串,白藤夹杂着花朵轻晃,浓烈而和暖的香气扑鼻而来。
  众人跪迎公主大驾,帘帷轻启时,成昭远不由得抬首,失礼地试图窥视公主的容颜。
  琅邪公主苏裁锦,他并非没有见过。乾宁十年的上元春宴,他父亲问他,天家那两位公主,他看中哪个?
  他看中哪个?
  成昭远禁不住暗中发笑,彼时皇长女只有十一二岁,皇次女还不到十岁,二人都形容尚小,论及婚嫁之事似有些胡闹。没想到一眨眼五年过去,当初本以为是他父亲的玩笑,如今竟然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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