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日暮风吹,树影参差。年仅五岁的苏承祚,对他父亲的困境难以理解,仍旧如往常一般在树下玩闹。
  赵蘅芜在不远处盯着他,自从来到洛阳城,她从不允许苏承祚离开她的视线。这里太危险,到处是不怀好意的试探。那位司州刺史宗棠齐,时常到北宫向苏承祚请安,带笑的眉眼,在她看来好似凶神恶煞的假面。
  见到苏弘度碰壁而归,赵蘅芜泪眼汪汪,道:“殿下,不必与他纠缠了。”
  “不与他纠缠……”苏弘度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一颗心止不住越跳越快。他已经被软禁在这里小半个月了,一天天度日如年,他不知道也不敢想,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彭城会派人来把我抓走吗?”苏弘度紧张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那力气让赵蘅芜吃痛。
  赵兹方刺杀成肃未遂之事,她已经知晓,犹自痴痴道:“有天子为殿下主持公道。”
  “天子已今非昔比了……”苏弘度悲从中来,声音都有些颤抖,“倘若是我祖父在,成肃绝不敢造次。若是先帝在,他也会收敛三分。可若是今上……君道虽存,主威久谢。”
  他说出最后几个字,几欲落泪。
  赵蘅芜含泪道:“成肃他……会不会杀了我们?”
  苏弘度难以开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生是死,早已不是他们所能选择的。
  园外传来依稀脚步声,他将赵蘅芜拉住,比了个嘘声:“有人来。”
  北宫侍奉的奴婢在月洞门前列队相迎。来人却没有入内,苏弘度听到宗棠齐的声音:“东海王殿下可在?”
  苏弘度迟疑了一番,缓缓上前。门外似乎站了许多人,薄暮光影错乱,青石小径明灭不定。
  他在人群中赫然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呼吸一窒,雷击般愣在原地。
  半晌,他听到自己喃喃低语:“我不是……在做梦罢?”
  月洞门下的女子青衫裲裆,举止间英姿飒爽,朝他颔首笑道:“殿下,久违了。”
  确实是久违。自从乾宁十一年从江陵回京,他再也没有见到她,一眨眼已经三年了。
  苏弘度仿佛被人扼住喉咙,许久说不出一句话。眼眶涌起一阵阵温热,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是你……”他难以置信,“成肃派来的人,居然是你。”
  成之染没有否认。
  苏弘度嘴唇动了动,扭头便走。
  成之染喊道:“殿下!”
  苏弘度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步伐,仿佛逃离般穿过曲折回廊,闷头朝他的住处而去。
  赵蘅芜拉起苏承祚,正要随苏弘度一道离开,背后忽而响起成之染的声音。
  “蘅芜。”
  赵蘅芜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极为复杂。
  成之染差点没认出,这是当年小家碧玉的赵蘅芜。对方消瘦了许多,在她看来几乎是瘦骨嶙峋了。
  苏承祚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成之染,问道:“你是什么人?”
  “殿下……”成之染不知道怎么开口。
  苏承祚还在等着她的回答,赵蘅芜拉他,他也不肯走。
  成之染似是苦笑:“我在满月礼上见过你,你不记得了。”
  苏承祚有些困惑。
  “别跟她废话。”赵蘅芜将苏承祚抱起,匆匆去找苏弘度了。
  乌桕树飘落了几片黄叶,成之染伫立良久,叹息道:“是我冒昧了。”
  宗棠齐替她开解道:“这家人喜怒无常,第下莫怪。”
  成之染点了点头,对叶吉祥道:“你去跟东海王说,我带他离开。”
  叶吉祥领命而去。
  成之染打量着稍显破败的北宫,心中亦有些喟然。收复洛阳已有两年了,北宫尚且如此,偌大的洛阳城,若要恢复往日的繁华,又岂是一日之功。
  宗棠齐将她请到刺史府,叶吉祥不多时也回来复命,道:“东海王说他不想走。”
  成之染眸光沉沉,一言不发。
  宗棠齐笑道:“明日再说罢。”
  既然成之染来了,如何处置苏弘度的重担,也从他肩头卸下。他如释重负,打心底里欢喜。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对方的心思,她如何不知。她素来不畏难事,只是面对苏弘度,她难免思量更多。
  到了第二天,成之染再次前往北宫,郑重其事地拜会苏弘度。
  她做好了对方拒不相见的准备,没想到这回她没等多久,苏弘度在便殿接见她。
  见她带了三五随从入内,苏弘度皱起了眉头,道:“你让他们都退下,我单独与你说。”
  成之染将数人挥退,摘下腰间的长刀,放在面前几案上。
  苏弘度坐在上首,侧首盯着那把刀,定定地看了很久。
  半晌,他问道:“你来做什么?”
  第356章 生离
  成之染眸光一顿。苏弘度这话,几乎是明知故问。
  她微微垂眸,道:“奉梁公之命,护送殿下回金陵。”
  “我不回,”苏弘度扭过头去,似是恨恨道,“回去我就是个死,你不如现在杀我。”
  对于自己的前路,他已经心知肚明。成之染说不出反驳的话,索性低头不语。
  “你杀过不少人罢?”苏弘度复又看着她,道,“再多我一个,那也没什么。”
  成之染不由得抬眸。他说话的神情和语气,与遥远的少时似乎也没什么分别。她心中暗叹,道:“我与殿下相识多年,患难之交,岂会白刃相向?”
  苏弘度闻言,苦笑不已,道:“你不肯杀我,如今却要交我去送死!”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对不起。”
  “对不起?”苏弘度眸中浮起了泪光,“你我为何沦落到这步田地!”
  成之染移开了目光,缓缓道:“请殿下恕罪。”
  苏弘度赫然从座中起身,道:“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该认识你,你也不该认识我,这样如今斩下我头颅,也不会心慈手软!”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呼啸的北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枯枝败叶随狂风卷地而起,漫天飞扬中沙石凌厉。
  成之染心口像是被那沙石堵住了,喉咙干涩,脑海中一片荒芜。这世间没有如果,他们在漫漫长路中渐行渐远,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洛阳好酒,殿下可尝过?”成之染突然问道。
  “你说什么?”苏弘度难掩意外,疑心自己听错了。
  成之染抬头看他,问道:“洛阳好酒,殿下可尝过?”
  苏弘度缓缓落座,脸上带着一丝狐疑,半晌,他答道:“宗棠齐送过。”
  成之染似是一笑:“我挂念许久,可否与殿下对饮一杯?”
  苏弘度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摆手道:“我无心饮酒。”
  成之染垂眸:“那真是可惜。”
  苏弘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大概是要与他践行的。
  这让他越发神思不宁。
  殿中太静了,静得他心烦意乱,胡乱道:“方才跟你来的年轻郎君很是眼生,我似乎不曾见过,他是什么人?”
  成之染略一思忖,道:“兖州刺史温三顾之子、右卫将军温印虎之弟、镇国府录事,温潜止。”
  苏弘度嗯了一声,视线似有些飘忽:“他很信任你。”
  成之染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问道:“何以见得?”
  苏弘度恍然回神,解释道:“我是说今上。”
  成之染一怔。望着对方与天子有几分相仿的眉眼,她心中酸涩。
  苏弘度紧紧盯着她,悲切道:“你害我,你辜负圣恩!”
  他眸中悲伤是如此真切,有如经冬霜雪落在她心头,让人难以承受其中的千钧之重。
  成之染摇头,说出了她唯一能给的承诺:“我不会杀你。”
  她固然不会杀他,可她的父亲不肯放过他。苏弘度失声痛哭,以袖掩面,道:“你走罢!你走罢!”
  成之染不忍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低低地叹息一声:“殿下,保重。”
  她步出殿外,宗棠齐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成之染心思沉沉,他略一迟疑,道:“第下,东海王那边……”
  “劳烦将军备马车一辆,”成之染说道,“明日一早,我护送东海王一家离开洛阳。”
  宗棠齐问道:“会稽王奉命驻守洛阳,也要离开吗?”
  成之染颔首。
  宗棠齐没有再多问,心头如释重负,当即吩咐手下人准备,又在刺史府中设宴款待她一行。
  想起年初成之染交代的弘农郡诸事,宗棠齐举杯祝酒,道:“先前第下的嘱托,下官都已经安排妥当,补偿了征粮,免除了租税。弘农百姓知道是第下恩德所至,对第下感激不尽。”
  “有劳将军。”成之染微微一笑。她数月前才生了孩子,至今忌酒,向宗棠齐赔了不是,以茶代酒。
  宗棠齐自知考虑不周,颇有些讪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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