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这件事毕竟棘手,宗棠齐思前想后,写信请示成肃该如何处置。
  成肃轻轻地敲着几案,派人唤侍中桓不识前来。
  桓不识虽在兄长丧期,数月来仍旧在府中奔波,听闻苏弘度终于有了消息,顿时松了一口气。
  不过,人是抓到了,该如何处置,却是要慎之又慎。
  也难怪宗棠齐拿不准主意。
  桓不识对成肃道:“广陵城已经搜了个底朝天,没找到苏弘度意图谋害殿下的证据。至于他此番潜逃,大可以声称害怕被赵兹方牵连,心中不安而为之。天家近属只剩他一人,倘若拿不出真凭实据,天子是不会同意处置他的。”
  这道理,成肃也明白,因此有几分为难。他问道:“倘若制造一些证据呢?”
  “依下官之见,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桓不识摇了摇头,道,“殿下既然有意除掉苏弘度,不如干脆利落地在洛阳动手。没有人知道苏弘度离开广陵,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洛阳。悄悄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成肃沉吟道:“可赵氏和那孩子都知道。”
  桓不识断然道:“斩草除根。”
  灯影在二人眉间跳动,成肃微微颔首:“甚合我意。”
  “一把火烧了便是,对人说会稽王住处失火,天干物燥,岂非常事?”桓不识思忖一番,道,“至于东海王去往何处了,只有天知道。”
  两人一直商议到月上中天,桓不识从屋里出来,小厮带他去客房留宿。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轮明月下,庭院里竹影参差。桓不识心里想着事,冷不丁在转角看见个人影,登时吓了一大跳,“哎呀”大叫了一声。
  成之染立于廊下,青衫裲裆在月下泛着幽寂的光。她似是笑道:“桓郎君,我站在这里好一会儿了,不知何事让郎君如此凝神,居然没看到?”
  桓不识惊魂未定,认出是成之染,又吓出了一身冷汗。
  成之染看出他神色有异,淡淡道:“深夜密谈,郎君和梁公,定然有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女郎说什么……”桓不识慌忙否认。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道:“昔日我与郎君并肩作战,生死之间可曾有半分隐瞒?郎君如今这般,当真让人心寒。”
  思及过往,桓不识满心愧疚,可成肃特意交代过,苏弘度的事不准让成之染知晓。他很是为难,道:“有些事,女郎还是不知道为好。”
  成之染冷冷地瞥他一眼:“你可知我是为何而来?”
  桓不识称说不知。
  “我亦与赵兹方相识多年,他那样的人,岂会有胆量刺杀梁公?离了旁人的指使,他做不出来那种事,”成之染紧盯着对方神色,缓缓道,“大魏二十州,梁公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远在河曲的并州刺史薛会宁,而是近在江北的青州刺史苏弘度。”
  桓不识大惊失色:“女郎,慎言啊!”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桓不识纠结了许久,他无法回答。
  这态度落在成之染眼中,便是默认了。
  寒风从廊下穿过,飕飕地吹动衣袂,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成之染越过桓不识,径自去往成肃的住处。桓不识百般劝阻,拦也拦不住,连声在后面喊她,一直追到了成肃门口。
  曹方遂和常宁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如同两尊金刚般守在门口,齐齐道:“梁公歇息了,女郎明日再来罢。”
  成之染不语,径自去推门。
  曹方遂下意识阻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旋即雷击般松了手,垂首向对方道歉。
  成之染淡淡地望着他:“曹郎君,你记着,我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的小孩子了。”
  曹方遂瞳孔微缩,一时怔愣。她还记得,他也没忘记,十二年前柳夫人病逝,是他奉成肃之命,强行将嚎哭不止的成之染与母亲拉开。
  那撕心裂肺的一路哭喊,恍如昨日。
  常宁早就袖手旁观,听凭成之染闯进了屋中。
  屋里没掌灯,她站在外间,听到内室传来成肃的声音。
  “你可真是个冤家。”
  第355章 两难
  守夜的小厮一一燃起灯烛,富丽堂皇的居室再次呈现在眼前。
  成之染唤了声:“阿父。”
  窸窸窣窣一阵声响过后,成肃道:“进来罢。”
  小厮将珠帘卷起,成之染步入内室,依旧隔着精美的云屏,与成肃遥遥相对。
  “青州怎么了?”她问道。
  成肃道:“诸事太平。”
  成之染耐着性子道:“我是问,苏弘度怎么了?”
  “狸奴,你管得太多。”
  成之染嗤笑一声:“没错,该做尚书令的人是我。”
  成肃似是一怔,半晌不语。
  “阿父有什么事情,不肯对我说!”成之染扬起了声音,“我儿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抛下他千里迢迢来到彭城,我所求的不过是阿父安宁。无论如何,苏弘度已经是天子唯一的同祖之亲,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旁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阿父从中作梗,这是要将阿父置于不义之地!阿父让天子如何自处,将宗室置于何地!”
  成肃矢口否认:“我没有想对他做什么。况且他那样不成器的宗室,能掀起什么风浪?”
  “我不信,”成之染笑出了声,“阿父不是最喜欢斩草除根吗?赵兹方之事,不论真相如何,阿父岂会放弃这个机会,对苏弘度大动干戈?是不是!”
  她说得没错,成肃一时间无言以对。
  成之染劝道:“阿父不能这么做,明眼人一看便知。阿父这是自绝于天下。”
  成肃喟然叹息:“你都知道了?”
  成之染摸不清他话中虚实,只能报之以沉默。
  云屏另一侧传来成肃苍迈的声音:“赵兹方胆敢刺杀我,与苏弘度脱不开干系,如今他畏罪潜逃,足以见心怀鬼胎。一门心思要往河北跑,只怕暗中早已与慕容氏勾结。若不是宗棠齐明白事理,苏氏百余年祖宗颜面,都要被那个逆子丧尽了!”
  成之染听得触目惊心,隐约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该如何为苏弘度辩驳。
  平心而论,年初会稽王病逝,成肃执意要将苏承祚迁到洛阳,摆明了要将那孩子当作与金陵博弈的筹码。苏弘度倘若因此不满,也情有可原。
  然而她还能怎么说,难道要指责她父亲将人逼上绝路?
  他已经如此老病,难免胡思乱想。她却不能由着对方胡来。
  “让我去洛阳罢,阿父。”成之染开口。
  成肃道:“你这是何意?”
  “苏弘度毕竟是天子近亲,如何处置他,务要由天子定夺,”成之染长跪在地,道,“我愿意率所部前往洛阳,将苏弘度押解回京。”
  成肃不答应:“不可。这件事,你不要掺和进来。”
  “可我已经掺和进来了,便不会袖手旁观,”成之染沉声道,“这些事,我都会原原本本地奏明天子。”
  “你……你是存心与我作对不成?”成肃显然动了怒。
  “请阿父息怒,我并无此意。只是兹事体大,不忍让阿父背负骂名。”
  成肃几欲顿足:“狸奴,看在老父面子上,不要再多事了!”
  “我是父亲的女儿,也是天子的臣子。既然知晓此事,必不会隐瞒朝廷——除非我死。”
  成肃气不打一处来。
  成之染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道:“母亲临终前,阿父答应过,我想做什么事情,便让我去做。如今若不是母亲在天庇护,我也不会知道洛阳之事。请父亲答应。”
  成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璀璨灯火在千里河山之间跃动,肉眼不可见的针脚折射出鱼鳞一般的光芒,画中的山水仿佛在流动。
  半晌,成之染听到对方疲惫的声音。
  “将苏弘度带到彭城,我亲自送他入京。”
  ————
  旧都洛阳。
  昔日宫城业已成为司州刺史驻地,前后两任会稽王则坐镇北宫。
  自从意外抓到东海王苏弘度,司州刺史宗棠齐一直惴惴不安,坐等彭城的消息。
  鸿雁南飞,彭城却杳无音讯,他整日忧心如焚。
  被他安置在北宫的苏弘度,也终日郁郁寡欢。此地是天渊池所在,他少时读书,时常听闻这宫禁胜景。可如今见了,满目萧条中洪波涌起,悲风落叶,不胜伤怀。
  他在这北宫,吃穿不愁,奴婢侍奉,可形同软禁,一举一动之间,隐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
  他迫切地想见宗棠齐,宗棠齐却似乎在躲着他。
  苏弘度简直要疯了。
  当他再一次试图出宫时,毫不意外地被宫门守卫拦下。
  “我要出去!放我出去!”苏弘度大喊。
  守卫面无表情道:“慕容氏挑动叛党作乱,洛阳如今不太平,为了殿下的安危,恕小人不能从命。”
  每次都是同样的说辞。苏弘度有些麻木了,魂不守舍地回到天渊池,这座他从书中读到的园子里,有他在江南时常得见的乌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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