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成之染不以为意,叮嘱道:“如今慕容氏放任叛党作乱,只怕是狼子野心,劣性不改。河南有赖将军镇戍,慎勿掉以轻心。”
宗棠齐慨然允诺。
成之染略一沉吟,问道:“并州刺史薛会宁,近来如何?”
薛会宁固然是有功之臣,可孤悬于河曲之地,到底难以让她安心,更何况成肃。
她难免担心,以她父亲那般多疑的性子,保不齐要拿薛会宁开刀。
不过根据宗棠齐的了解,这位并州刺史安分守己,在河曲拒敌,并无异动。
成之染颔首不语。
酒过三巡,宗棠齐有些醉意,问起了家事:“我侄女与柳家成婚数月,不知如今过的怎么样?”
他两家这桩婚事,人人都称说门当户对,宗寄罗十分满意。毕竟柳元宝为人忠厚老实,得偿夙愿才知道苦尽甘来。
宗棠齐稍稍放心,他远在洛阳,对金陵之事实在是难以看顾,仅凭一个宗冶在金陵,他总担心有疏漏之处。
“柳家不会亏待十三娘,”成之染笑道,“早知道此行会到洛阳来,我该带十三娘随我走一趟,也好让你们叔侄相见。”
宗棠齐虽也遗憾,不过宗寄罗如今成家,今时不同往日了。
南阳宗氏满门诛灭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他固然一夜痛失亲眷,宗寄罗那时只有十几岁,比他更不知孤弱几何。如今了却了终身大事,将来的日子还有无限希望。
宗棠齐感慨今昔,对成之染道:“她也不容易,是个苦命的孩子。”
成之染宽慰他道:“十三娘与我至交。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亏待她。”
宗棠齐称谢不已。
日暮宴罢,客散筵空。成之染独独留下,与宗棠齐在小轩中驻足。
宗棠齐见她有话要说,顿时酒醒了大半。
果然,成之染问道:“郎君不知道我在彭城,监禁东海王,为何只给彭城送信,不给金陵送信?”
宗棠齐如实答道:“事出突然,金陵太远了,来不及处置。”
成之染并非要与他兴师问罪,摇了摇头,道:“赵兹方刺杀梁公,郎君知道罢?”
宗棠齐苦笑:“先前不曾听闻,如今知道了。”
“郎君怎么看?”成之染侧首问道。她的目光平静极了,如同一汪古井,将万千心绪隐没其间。
宗棠齐犹豫了一番,有些话本不该他说,可是……他面前的人是成之染啊。
他摇了摇头,道:“自从李劝星败亡,我于世事已无所关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不能长成参天大树,唯有陨灭的下场。”
成之染颔首:“郎君看得通透。”
宗棠齐负手立于轩前,望着沉沉夜幕中,一轮黄金般璀璨的缺月,不由得叹息一声:“世路艰难,不得不如此啊。”
成之染也抬头望着那缺月,流云淡薄,萦绕其间,忽明忽暗。
他说的没错,世路何其艰难,而她所选的路,当真是心中所愿吗?
————
邈远的鸡鸣响彻洛阳城,寒寂城池渐次苏醒。数十轻骑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从东阳门驶出。
宗棠齐伫立城头,遥望着一行人马迤逦远去,寒风吹得他面庞僵硬。
他终究收回了注视的目光。
成之染率领人马路过七里桥时,苏承祚掀开侧帘,指着高耸的桥梁,对苏弘度道:“阿父,我们来的时候也路过这里了。”
当时他站在甲板上,仰头见楼船从桥洞穿过,惊讶得合不拢嘴。对于尚且年幼的他来说,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成之染闻声,俯仰今昔,一时怆然。
摇摇晃晃的马车内,苏弘度始终一言不发。这条路将带他驶向死地,路上再多的风景,他一概无心观赏。
直到不知又走了多久,苏承祚大喊道:“看,大河!”
苏弘度被他吵得耳朵疼,正要出言呵斥时,背后突然冒起了凉气。
他赶忙伏在侧窗张望,一行人不知何时离开了官道,蜿蜒地向河岸靠近。
“停车,快停车!”苏弘度高喊,车夫却不听他号令,挥鞭驱赶着马匹。
成之染打马到近前,问道:“殿下,何事?”
苏弘度惊疑不定:“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听到了大河的滔滔轰鸣,浊浪奔流,昼夜不绝,如同嘶吼的巨兽,一口就能将整个人全部吞没。
成之染面容平静:“殿下莫担心,不会将你们沉河。”
她不说还好,说出了这话,更使得苏弘度战战兢兢。
赵蘅芜闻言,也吓得面无人色,哀求道:“第下,看在旧日情谊上,饶了我们罢!”
成之染不语。
马车行进到干涸的滩涂,河畔的苇荡望不到尽头,辘辘车轮声惊起一滩寒鸟。
苏弘度倚在厢壁上,勉力平复着呼吸,眼泪险些要掉下来,忽而听到有人在唤他:“殿下,请下车。”
是成之染身旁的白直队主,他认得,叫做叶吉祥。
饶是不情不愿,苏弘度仍旧硬着头皮下了车,脚一软,险些没摔倒。叶吉祥扶了他一把,他越发站不住了。
赫然抬头时,只见成之染负手立于岸边,面对滔滔洪流,依稀如将军临阵。明明是风雅的青衫裲裆,穿在她身上,却仿佛峥嵘铁甲。
苏弘度定睛一看,她在望着大河对岸的晋土,目光沉沉地看不分明。
这是个野渡,四下里不见人影。悠悠荡荡的冷风一吹,苏承祚吓得大哭起来,紧紧蜷缩在赵蘅芜怀里。赵蘅芜哪里敢吭声,忍住呜咽,流泪不止。
河岸上的风格外大,吹得成之染身形有些僵硬。她低声吩咐了叶吉祥几句,不多时,数名军士从苇荡里拉出一只舢板来。
“殿下,听天由命罢。”她对苏弘度道。
“你……”苏弘度睁大了眼睛,迟疑而不可思议,“你要放我走?”
成之染并未回答,也没有看他,只是道:“大河滔滔,风高浪急。来路如何,全凭殿下造化。”
“成之染!”苏弘度怔怔地望着她,眼眶止不住一阵酸涩,含泪道,“成娘子……”
成之染一动不动。
苏弘度张了张嘴,他想问,你放走了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赵蘅芜没给他询问的机会,拉着他赶紧上船。身边侍奉的随从替他们划桨,舢板悠悠地从岸边荡开,借着风声水势,飞速朝北岸飘去。
苏弘度被晃得倒在舢板里,待稳住了身形,立刻连滚带爬地站到船头上。
赵蘅芜大喊:“殿下,当心啊!”
脚下是河水滔滔,眼前是风流云散。他看到成之染依旧伫立岸边,白茫茫苇荡外草木枯黄,天地间一片荒芜。
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如同青山,那人的目光他看不分明,可是他知道,她一直在望着他。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滑落颈间,苏弘度颤抖不已,伸手一摸,原来他早已泪流满面。
乾宁十四年,那时候他才二十七岁,想着天年既永,这一道汹涌长河,往后余生,总有机会再渡过。
从不曾料到,那一眼,此生长诀。
第357章 祸福
成之染久久伫立于岸边,直到那小舟飘远,苍茫云水间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终于感到寒冷,笼在袖中的手掌冰凉,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江萦扇沉默地看她送走苏弘度一家,不由得忧心,空手回到彭城去,如何跟成肃交代?
温潜止被众人缄默的气息震慑,从洛阳出来一路上都没怎么吱声,此时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样做,真的没事吗?”
他自忖这声音极轻,没想到成之染听到了,而且瞥了他一眼:“你跳进河里,去把他们追回来。”
温潜止吓得往后退了退,干笑了两声:“第下别开这种玩笑了。”
江萦扇反而松了一口气。既然成之染还有心情跟他打趣,或许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成肃。
众人赶回彭城的路上,遇到了今冬第一场大雪。天地间充斥着鹅毛般的雪絮,古道,城池,野戍,荒烟,都在一片苍茫中模糊了界线。
成之染顶风冒雪而行,胯#下马匹颇为艰难地嘶鸣,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陇外的冬天。
她的一生一直在告别,从前是她的亲人和长辈,后来是她的同袍和故友。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在统万失去了赵小五,在金城失去了石阿牛,在长安失去了元破寒,若那些死去的人们在天有灵,下望人寰之时,看到她,该作何感想?
成之染骑在马上,仰头直面呼啸而来的飞雪,面颊被吹得生疼。
她问心无愧。
一行人风餐露宿,快马加鞭赶到了彭城。入城时正逢日暮,残阳余晖尚未散尽,昏黄天幕间已亮起小星。
一弯新月从城头浮起,低低地,勾人心绪。
听说是成之染一行归来,成肃特意在正堂接见。他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然而眼角眉梢依旧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愁云,让业已苍老的面容更显出几分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