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得知成之染到来,国公府上下都大吃一惊。
出乎成之染意料的是,成肃并未在会客堂中见她,白直队主曹方遂将她请到了成肃住处。
隔着一道硕大的云屏,成之染听到了久违的父亲的声音。
“狸奴,你怎么来了?”
这嗓音沙哑而干涩,让成之染心头一颤。
她急欲上前,却被常宁拦下,越发惊疑不定。
“阿父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别过来,我病了,免得过了病气给你。”成肃道。
成之染心念急转,她在金陵时,从未听到成肃生病的消息,可看如今这架势……
她一时惶急:“好端端的,阿父怎么病了呢?”
成肃长叹一声,并未回答。
曹方遂替他说道:“上个月梁公遇刺,那刺客巨锤砸坏了车驾,梁公将筋骨扭伤,又加之受惊,自那以后便一病不起。”
成之染怔愣了半晌,登时心头无名火起,斥道:“如此大事,为何不报!”
曹方遂哪敢回话,支支吾吾地垂首不语。
“行了,你也莫怪他,是我不让人走漏风声的,”成肃缓缓道,“本来就五六十岁的人,再病这一场,旁人只怕要以为,我没有几天可活了。”
“阿父这是什么话!”成之染眼眶微红,道,“好生将养着,自然没事的。”
“我可不像你,年纪轻,折腾得起,”成肃又叹息一声,“千里迢迢,怎么跑到彭城来了?”
成之染垂眸:“还不是因为挂念阿父。”
“花言巧语,”成肃似是轻笑,道,“你也才生了孩子,再不注意些,仔细落了病根。”
成之染唯唯称是,听他叮嘱了一番。
初冬的暖阳洒在云屏上,将彩绣勾勒的千里江山图景照得明亮。
耳边依旧传来成肃虚弱的絮语,成之染不由得鼻头酸涩,她的父亲卧病在床,眼前所见的却是如此宏阔的天地。
他心中所想,又是如何呢?
成肃并未追问她远道而来的意图,吩咐小厮带她下去歇息。听闻随她而来的是江萦扇和温潜止,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待成之染离开,云屏后传来成肃喟然叹息。
“青州之事,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曹方遂和常宁对视一眼,默契地缄口不言。
“让桓不识过来。”成肃吩咐道。
梁国侍中桓不识闻命赶来,他已经听说成之染一行到来,心中有几分期待。
自长安一别,他还没见过成之染。
然而成之染并不在成肃这里,他暗道可惜。这念头一闪而过,隔着偌大的云屏,他听到成肃不无疑虑的声音:“苏弘度可有消息了?”
桓不识摇头:“还不曾。”
成肃道:“他既然并未渡江,定然要北上,不会在江淮之间久留。沿河郡县,怎么会没有消息……”
“上下都在盯着,殿下不必过虑。”
成肃半晌没吭声。
“这人若不是心虚,偷偷跑什么……”桓不识犹豫了一番,道,“广陵城如今已封锁消息,只道苏弘度称病不出。下官担心纸包不住火,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我不怕金陵知晓,”成肃沉吟道,“再等等,我倒要看看,这个苏弘度能跑到哪里去。”
第354章 冤家
数日后又是柳宣娘祭日,自从成肃到彭城,一直将她的神龛安置在府中,命人四时供奉。
初冬时节,狂风大作,零乱的枯叶扑打着窗棂。成肃在阁前伫立良久,厚重的大氅在风中抖动,高大的身形也显出几分萧瑟。
成之染一言不发,跟在他身旁,心头酸涩难耐。曹方遂和常宁说,他们的梁公时常到这小阁来,有时独自一人一待就是一整天。
如今他撑着病体带她前来,大概对她母亲仍是挂念的罢。
曹方遂和常宁打开阁门,小阁中清净肃穆,斜晖铺满了眼前的天地,置身其间,四下里幽幽地渗出凉意。
成之染望见梁公妃的神主,一时竟有些惚恍。
她的母亲乾宁二年去世,至今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十二年太久,当初只能扑在病榻上痛哭流涕的少女,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太平公。
隔着斗转星移散落的岁月烟尘,她早已在母亲灵前流干了所有泪水,这一路风霜艰辛,再不曾轻易落泪。
倘若她母亲在天有灵,看到她如今模样,定能含笑九泉了。
阁门不知何时已闭合,空寂的阁中只余下父女二人。
成肃烧了三柱香,袅袅青烟中,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只是他眼下青黑,眼睛里布满血丝,看上去非常疲惫。
他在神龛前絮语,那般平静而哀愁的声音,成之染鲜少听闻。
她的父亲早已位极人臣,十余年叱咤风云,塑造了如今凛然不可犯的梁国公。
成之染不由得黯然,倘若她的母亲还活着,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富贵雍容?
“宣娘啊宣娘……”成肃向神龛讲起长安之乱,闪动的眸光似是纷乱。
成之染看不分明,到底是泪光,还是年迈的老父心绪不宁。
“麒麟没回来,从前你很喜欢他,倘若在天有灵,记得好生看顾他。桃符明年要加冠,我老了,走不了多远,将来的担子,要交给他了。”成肃在神龛前拜了拜,长跪叹息。
“那我呢,阿父?”成之染开口,“阿父就没有什么……要对我母亲说的吗?”
成肃微微抬头,笑了笑:“我们的狸奴,她自有一片天地。”
成之染跪在蒲团上,也仰头凝望着神主上金粉勾勒的文字。半晌,她问道:“阿母,我如今,算是惊天动地的人物了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不知何处而起的微风,轻轻吹动两侧低垂的帷幔。烛火在风中颤动,如同一只只璀璨的眼睛。
二人沉默了许久,成之染缓缓说道:“阿父说我自有一片天地,我确实想开辟一片天地。”
成肃侧首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成之染接着道:“自打从长安回到金陵,我一直为我的镇国府招募贤才。前来应召的多是郎君,罕有娘子。可我平生所见,富有才华的女子并不少。镇国府毕竟偏狭,倘若并非我府中一地,而让天下女子皆可以为官,岂不是令天下英雄尽皆入彀。”
成肃道:“你问的是天下的事情,我管不了天下的事情。”
“相国总百揆,如何管不得?”成之染定定地望着他,道,“我屡次向天子建言,可是天子,终究只是守成的天子。”
成肃对此并不意外,道:“国朝自有制度,此举惊世骇俗,天子自然做不得。”
“那么在阿父受封的十郡呢?”成之染问道。
成肃道:“男女杂处,于理不合。旁人会如何说我?”
成之染反问:“阿父何时在意旁人的看法了?”
成肃沉默了一瞬,道:“事关国体,并非你所设想的那般简单。”
“中正举人,囿于礼法,自不肯为女子铨叙,”成之染不依不饶,道,“可我要做的,是征辟。”
成肃思忖良久,道:“你且在府中一试,这种事,急不得。”
成之染不答。
外间忽而响起一阵人语,过了没多久,阁门被轻轻叩响。
成肃皱起了眉头,他已吩咐过,在阁中不许旁人打搅。
曹方遂和常宁守在门外,这点规矩都不懂?
成之染为二人开解道:“许是有什么急事。”
成肃高声道:“何事?”
门外传来曹方遂的声音:“启禀殿下,洛阳急报。刺史叮嘱务必要当面交给殿下。”
成之染心中一动,宗棠齐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成肃步出阁中,到书房中接见了来使。
使者将宗棠齐信函呈上,成肃并不急于拆开,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之染在侧,问使者:“刺史可有交代?”
使者称说不知。
成肃让他下去歇息,盯着那封信,隐隐有一种预感,一时竟有些迟疑。
成之染问道:“可是河南叛党又有动作了?”
成肃看了她一眼,半晌道:“我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曹方遂和常宁护卫他回屋,成之染在廊下止步,天已经黑了,朗月清辉下,成肃的背影渐渐成了模糊的一团。
这很不对劲。
她父亲不怎么识字,往日有什么事情,都让她读给他听。
宗棠齐能有什么事,让她父亲如此讳莫如深?
成肃回到住处,在灯下拆开了宗棠齐的信。
果然是苏弘度的音讯。
苏弘度悄悄赶到洛阳,试图带赵蘅芜和苏承祚北奔。
宗棠齐数月以来一直派人暗中监视这对母子,立刻发觉了端倪。他虽然疑惑苏弘度为何背地里来洛阳,但知道此行蹊跷,于是当即将人礼数周全地软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