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袁攸之一声不吭,以他对成肃脾性的了解,这时候他不需要说什么,对方心中已有了答案。
“让他来彭城见我。”
袁攸之抬起了头,劝阻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他此时却是不明白了。
然而既是成肃的命令,没人敢说些什么。
成肃亲手撰写了给赵兹方的书信,派信使送往长沙。他暗中传令荆江二州整顿人马以备不虞,又命尚书仆射王恕将审问情形表奏天子。
这一封表奏前脚刚呈报御前,赵兹方行刺梁公之事已经在金陵传得沸沸扬扬。
侍中袁放之察觉天子不悦,想起他兄弟从彭城密送的家书,逐渐琢磨过味儿来。
所谓的表奏天子,仅仅是告知而已,至于天子将如何处置,远在彭城的梁公似乎也顾不得那么多。他恨不能让天下人知道赵兹方的罪行,将这潭深水搅得越浑越好。
成之染出了月子没多久,就听闻彭城的父亲遇刺。她亦知成肃这些年树敌甚众,众人明面上笑意逢迎,背后难免有微词。
只是能下定决心刺杀成肃的,或许并不多。
这些天她恢复了朝参,每日在宫中与群臣应对,明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望向她的目光却仿佛平添了许多复杂的深意。
她怀疑过许多人,明里暗里试探过许多人,萧璞、孟元策、桓不疑……甚至是天子,她都怀着愧疚的心情反复审视。
只是没想到,竟是赵兹方。
成之染有些不可思议。无他,赵兹方在她心中,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他虽是宣武宿将之子、镇北将军之婿,历职显宦,联姻宗室,可这十多年以来,委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是个庸庸碌碌的平凡之人。
他那样的人,竟敢刺杀她父亲?
莫不是疯了。
按照朝廷的规矩,赵兹方要下廷尉狱审讯。可是谁去长沙将他押送回京?
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众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成雍素来没主意,犹犹豫豫地想请示成肃。
成之染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抢先在朝堂之上向天子建言,派侍中袁放之前去。
袁放之闻言眼前一黑,不错,他官居三品,不仅是皇后之兄,而且长子与赵兹方连襟,去湘州既体面又妥帖,可是……他怕啊。
如今这山雨欲来的局势,赵兹方只怕早就得了信,倘若他破罐子破摔,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
可惜此事也由不得袁放之,成之染立于殿中,将他满腹的推拒之词都重重压下。
天子道:“梁公劳苦功高,竟遇到如此劫难,湘州无论如何要给个说法。侍中此去,甚是合宜。”
袁放之心如死灰,只得强自镇定,接了天子的旨意,长吁短叹地南下湘州了。
第353章 父女
对于成之染的安排,成雍还有些担心,整日在东府等候湘州音讯,越来越愁眉不展。
成之染劝道:“赵兹方跟我阿父过不去,又不是跟天子过不去,他不会对袁放之如何。况且我父亲根本不在乎金陵如何做,若我没猜错,他早就派人去长沙了。”
成雍闻言大惊:“派人去长沙作甚?”
“自然是抓赵兹方,”成之染见他紧张兮兮的模样,摇头道,“阿叔且放心,以我阿父的性子,在见到赵兹方之前,他不会伤对方性命。”
毕竟,成肃当年与李劝星同室操戈,直到兵临城下之际,都还想抓个活口。
成雍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是,若是将人逼急了,赵兹方造反又该如何?”
“湘州地处内地,州郡兵马不多,平日里只是清剿俚僚,就算要造反,能掀起什么风浪?”成之染劝他落座,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赵兹方他,也不是什么巧妇。”
成雍细想,她这话也有道理,稍稍平复了心绪。他不无苦恼:“这都是些什么事!我好好地在外为官,哪里会遇到这些!”
成之染淡然一笑:“阿叔身居此位,自当勉力为之。”
成雍望着她,叹息着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啊……”
成之染移开了目光,静静地立在窗前,堂外的桐树在秋风中萧瑟,一派深寂中抖落婆娑。
成雍忽而道:“赵兹方做下这等事,徐郎那边……”
徐崇朝比他更难以置信,怎么也不肯相信,平素待人和善的姊夫,竟会派刺客刺杀成肃。
他母亲钟夫人从坊间听闻消息,哭哭啼啼地到镇国府询问,她长女端娘还远在长沙,出了这件事,徐端娘又该何去何从?
钟夫人宁愿相信其中有什么误会,她那忠厚老实的女婿,怎么会刺杀他两家的恩人?
对她的哭诉,成之染只能好言安抚。有没有误会,只有赵兹方自己知道了。
钟夫人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徐崇朝比她清醒多了。倘若刺杀之事确实是赵兹方指使,那么他只怕难逃一死。
徐崇朝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他的长姊,想到不久后就要在金陵相见,那样的情形,他如何忍心。
“或许,当真是有什么误会呢。”对于徐崇朝,成之染只能如此宽慰。
她也希望这是个误会,她想不出赵兹方谋害成肃的理由。
重檐外传来几声雁鸣。
成之染回神,不由得轻叹一声,道:“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了呢……”
成雍不解其意,可她的目光如此幽远,如同清秋时节草叶上的露珠。
他再难以开口了。
————
夜凉如水,风声寂寂,隐约夹杂着婴儿的哭声。
成之染披衣起坐,想来是徐长安又在哭闹。
她推开一道门缝,高墙外只有半钩残月,天色快亮了。
侍女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猜测她大概是去侧屋看一眼孩子。
然而成之染停下了脚步,不知想到了什么,仰头盯了那残月许久,忽而转身回屋。
徐崇朝已经醒了,见她裹挟着满身凉气入内,愣了愣,道:“这是去哪儿了?”
成之染不答,将侍女挥退,迟疑了一番,握住他的手,道:“我要去彭城。”
徐崇朝疑心自己听错了,问道:“去哪儿?”
“彭城,”成之染重复了一遍,道,“去见我父亲。”
“你……”徐崇朝撑起了身子,盯着她,道,“是为了湘州的事?”
成之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并非尽然。”
徐崇朝有些糊涂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抿紧了嘴唇:“我担心青州有变。”
徐崇朝变了神色。赵兹方不仅是他的姊夫,而且几乎是东海王苏弘度的妻兄,行刺成肃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一江之隔的广陵岂会不知?
苏弘度会怎么想?对赵兹方的所作所为,他真的毫不知情吗?
帐中虽温热,徐崇朝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苏弘度,可一旦怀疑到苏弘度,有些猜测和揣度便不可估量了。
他宁愿不去想这些。
成之染不会不明白,可是她……
“有些事,逃不掉的,”成之染似是苦笑,道,“唯有尽己所能。”
徐崇朝抓住了她的手:“我随你一同前去。”
“不,”成之染摇头,“我离开金陵,尚自要向天子告罪,你如今可是丹阳尹,岂能轻易离京?倘若京中有什么音讯,还要你一力周全。”
她说的不无道理,徐崇朝仍不放心,她刚刚产子不久,身子已今非昔比,彭城路远,人事纷杂,如何吃得消?
成之染只是不肯,她父亲那般多疑的性子,倘若见到徐崇朝,只怕又会胡思乱想。
“就当是为了一双儿女,你留下。”成之染垂下了眼眸。
徐崇朝无奈,只好问道:“你准备何时动身?”
“天亮后。”
“太急了。”徐崇朝劝道。
成之染眸中雾气氤氲:“我只怕太迟。”
她眉眼中深沉的思绪,让徐崇朝再也说不出挽留的话。
深秋的凉夜格外漫长,成之染在府中踱步,一颗心越跳越快。江萦扇和温潜止得令与她同去,火急火燎地收拾了行囊,眼巴巴等着开城门。
徐崇朝仍旧难以安心,叮咛的话语说了太多,成之染笑了:“我带了数十人马,又不是去攻城略地,有什么好担心的?唯有在天子面前,莫怪我不告而别。”
徐崇朝叹息:“若天子问起……”
“只说我挂念老父,去往彭城便是。”
成之染暗自思忖,她素来这般行事,想来天子也不会怪罪。
钟鼓迟迟,长天欲曙。一行人纵马出城,熹微晨光中洪波涌起。
渡江北上,自盱眙郡渡淮,经淮阳郡,奔波旬日,才到了彭城。
成之染已经许多年未到彭城,上一次路过彭城,还是乾宁五年随大军北伐三齐。
那时候,赵兹方也是与成肃一道北伐的大将。
她来不及感怀今昔,匆匆入城面见成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