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赵玄真语塞,不知道又怎么触怒了父亲。
  “夫为妻纲,若是他以为你阿姑有错,自当亲自训诫,何必假手我这个外人?”赵兹方手捻须髯,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你阿姑说的没错,成肃确实该死。”
  赵玄真打了个冷战:“阿父……”
  赵兹方置若罔闻,沉吟道:“用兵是杀不了他的,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兵。东海王将此事交与我,是让我来想办法。”
  赵玄真一愣:“想什么办法?”
  “杀掉成肃的办法。”
  夜风从小窗中吱呀泄入,吹动堂中的烛火摇曳,如同一只只紧盯的眼睛。
  赵玄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喉咙干涩,许久才艰难道:“这……不妥。”
  “只要成肃在,你我将终日困守于此间凄凉之地,你父亲想要去江州,都难以成行!”赵兹方忽而笑起来,“只要他死了,别说去江州,就是回金陵,又有谁能阻拦我!我的好儿子,你不想去台省做官吗?只要他死了,我们都能回去……”
  赵玄真望着他父亲状若癫狂的笑容,心里害怕地退缩,却又有一道声音甜言蜜语地哄劝。
  回到金陵……
  那确是殊为诱人的前景。
  赵兹方只是望着他,眸中最后的醉意也飘散而去,沉沉夜幕里唯有他一字一顿的声音。
  “成败在此一举。”
  第352章 行刺
  彭城的秋夜,比金陵多几分凉意。
  清辉寂寂,虫鸣不绝,梁国公车驾从右司马袁攸之府中驶出。玄牡二驷的金车大辂,在百名虎贲之士护卫下,缓缓向公府行进。
  静夜中马蹄清脆,让车中的成肃昏昏欲睡。虽然刚刚结束了欢宴,他心中却全无半点波澜,如同被千斤重石压着,只让他感到疲惫。
  或许他当真是老了,再也难以支撑起秉烛夜游的兴致。
  唯有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上,在醇酒入喉的灼热中,他恍惚回到数十年前从军的时候,有那么片刻畅饮开怀。
  秋气入肌凄凛,冷不丁将他拉回眼前。
  直到今日赴宴前,相国府庶务仍格外繁重。叛党苏弘义在河南作乱,如野草一般烧而复生,汝颍一带的百姓流离避难,已然波及了豫州、冀州和北徐州。
  他坐镇彭城,所担心的也不止苏弘义一件事。
  与桓氏兄弟之间的抵牾,让他心中尤其不痛快。他的梁国侍中桓不识虽未说什么不满之词,为兄长奔丧回来,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因桓不惑之死而空缺的青州刺史之职,他原本想让四郎齐远填补,然而天子却异常强硬地选择了东海王苏弘度,他只得退步,暂且容忍苏弘度在青州碍眼。
  他又想派成齐远去补桓不疑的缺,又遭到成之染反对,江州刺史一职至今空置。
  成肃讨厌悬而不决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有若千钧,压在他肩头。
  胸口仿佛憋了一口气,成肃挑开了车帘,秋夜的凉风吹拂着脸颊,丝丝缕缕地沁人心脾。
  他不由得低声一叹。
  永宁寺的佛塔从眼前掠过,他记得这塔,前方是一座石桥。
  每当路过这石桥,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洛阳的七里桥。那样宏阔高耸的桥梁,他再没有见过第二座。
  毕竟,那可是洛阳啊……
  收复两京之后,他有意还于旧都,也并非只是一时奇想。只不过当时没有做成的事情,如今更是遥不可及了。
  不知怎的,成肃听到了自己怦怦跳动的心声,一股莫名的紧张之感从周身渗出。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这口气尚未平顺,一股凌厉的杀气霎时间扑面而来,冷冽得有如实质。
  成肃悚然一惊,几乎是本能地一侧身。轰然巨响中,香柏所制的车顶塌陷了大半,黑暗中有什么物事重重滚落,刺耳地砸到石桥上。
  借着满月的清辉,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只拴着铁链的巨锤。
  曹方遂和常宁拔刀上前,将残破的木板掀开,惊问道:“殿下可好?”
  成肃被车壁撞到,身子还能动,由他二人从车上搀扶下来。他惊出一身冷汗,后背都湿透了,面上仍不动声色。
  守卫的虎贲将他护持在中央,早有数十人跳下石桥,将藏在桥底的刺客团团围住。
  成肃将人墙拨开,不顾众人的阻拦,扑到石桥边看那刺客。
  月下的人影五大三粗,与虎贲缠斗虽显得笨拙,虎贲也近身不得。他那般雄壮的身形,难怪能高高掷出这巨锤。
  成肃登时怒火中烧,却又悲不自已。这样的力士他也曾见过,那是他从喂马的兵士中拔擢的龙骧将军,是他麾下所向披靡的得意心腹,是客死他乡首身分离的苦命人。
  “贼竖!”他大喝一声,“不去战死沙场,却要残害忠良。白费了你这身力气!”
  那刺客闻言,仰头一望,似是没想到成肃还活着,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在他一愣神的工夫,虎贲已蜂拥而上。刀锋擦过他臂膀,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刺客见已无路可逃,便猛地转身,拼尽全力向河心一跃,企图泅水逃脱。桥头的虎贲早已预料到,箭矢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那刺客重重地摔落在水中,激起一片水花。
  虎贲也迅速跳下河,将刺客从河中捞出,牢牢地绑在桥柱上。
  成肃走到他面前,冷冷地看着对方。
  这视线饱含上位者的威压,那刺客慑于其锋芒,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曹方遂喝道:“说,你是什么人?”
  “我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那刺客恶狠狠道,“你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成肃闻言,轻嗤一声,道:“你我素未谋面,有何冤仇,要冒死前来杀我?”
  刺客梗着脖子道:“我是大魏的忠义之士,杀你这国贼,还需要理由不成!”
  曹方遂和常宁微微变色,正要喝斥他,成肃却摆了摆手,沉沉地笑了笑:“国贼……好一个国贼!若没有我这国贼,大魏的天下,又岂能延续至今?”
  那刺客竟抗辩道:“你如今所作所为,跟庾慎终有什么分别!”
  成肃细细打量他一番,皱眉道:“是谁指使你来的?”
  那刺客不答,口中只叫骂不止。
  成肃不与他纠缠,吩咐道:“押下去,给我好好查。”
  虎贲将刺客扭送下去,凉夜中回荡着刺耳的叫嚷,猛地像卡住了脖子一般没了声。
  成肃负手在桥头踱步,御赐的车驾已砸得不成形,数名虎贲合力将巨锤搬走,底下的石板也被砸得四分五裂。
  曹方遂顿时后怕不已,这巨锤从天而降,虽砸中车厢,好在没有砸到成肃。他实在难以想象,倘若刺客果真砸中了成肃……
  常宁啐了一声:“乱臣贼子,胆大妄为!”
  成肃眸中氤氲着怒气,他方才被厢板压住,猛地扭到了腰,半边身子都不怎么舒坦。
  如今身体的不适还在其次,他实在迫切想知道,到底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梁国公之位树大招风,朝堂内外背地里嫉恨他的不知有多少,一张张面庞飞速从脑海掠过,反而让他有些困惑了。
  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幸得不死,未必是坏事。
  曹方遂问道:“可要封锁消息?”
  “不必,我要让天下皆知,”成肃冷笑道,“梁公遇刺,这可是天大的事。有胆子做这样的事,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
  月上中天,宴罢昏睡的右司马袁攸之被人从梦中摇醒,脑子里昏昏沉沉地几欲斥骂,然而听到成肃在城中遇刺的消息,他立马吓得酒醒。
  “梁公将此事交代给右司马。”来人是成肃的白直队主常宁,灯下的身影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
  袁攸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
  常宁道:“梁公平日里极少宴饮,今日到右司马府中,竟遇到这样的事,旁人难免会说三道四。梁公素来知晓右司马为人,亲自叮嘱说,务必要严加审讯,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袁攸之连忙叩首领命,冷汗将单衣都湿透了。他越想越后怕,不知怎的竟遇到这种事,巴不得赶紧撇清关系。
  他亲自到狱中提审刺客,数日来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终于在严刑拷打之下,从刺客血肉模糊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名字。
  湘州刺史赵兹方。
  袁攸之沉默了许久,牢房中浓烈的血腥污浊充斥鼻息。
  狱丞提醒道:“刺客招供了。”
  袁攸之点了点头,命人让刺客在供状上画押,他验看无误,带着供状向成肃复命。
  成肃自从遇刺后,一直都卧病在床。他倚在榻上听完袁攸之禀报,长叹一声,似是喟然。
  袁攸之问道:“殿下要如何处置赵湘州?”
  “我与赵郎,何至于此啊……”成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道,“他岂敢害我?他岂敢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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