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可睁开眼睛,久违的绯绣床帏入目,罗帷舒卷,夹带着清甜的栀子花香。身下的锦褥轻软,缓缓将沉积已久的疲敝抚平。
  她已回到了江南。
  侍女入内服侍她梳洗,暗夜归来她未曾看得分明,如今才发觉,阿喜等人都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
  一问才知道,她不在的这几年,祖母温太妃已做主将她们许配了人家。
  成之染顿生愧意,她身边婢女侍奉十多年,大好年华都深埋在公府,她频频征战,一再错漏了这些安排。
  阿喜等人都禁不住泪眼汪汪,她们能盼到府邸的主人回来,已经大喜过望了。
  如今镇国府内宅之事,都是贺楼霜一手操持。她从长安归来,本是奉成之染之命去找何知己,然而当她抵达金陵时,何知己业已病逝。她亦无心插手政事,甘愿固守于府中。
  虽别后几多感慨,成之染来不及与贺楼霜伤怀,她急于赶往徐家。当年离开金陵时,她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钟夫人数日前得了诸军回京的消息,每日在家中坐立不安,今日早间听闻镇国府传讯,早早便带着一大家子人,在前堂等候。
  小厮在门外远远望见卤簿到来,一溜烟跑到前堂报信。钟夫人急匆匆出外,盯着镇国府牛车在门前缓缓止步,她经年不见的长子扶着成之染下来,抬头望见她,喊了声:“阿母!”
  钟夫人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阿蛮……你总算是回来了!”
  她上前拉着徐崇朝左看右看,见长子没什么伤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千回百转,忍不住嚎啕大哭。
  徐崇朝泪中带笑,可望见三弟奉朝和四弟贺朝在一旁抹眼泪,登时想起了殒命长安的二弟望朝,一时间悲从中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钟夫人号哭道,“你那苦命的二弟啊!”
  他们母子正抱头痛哭,突然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祖母别哭了……”
  成之染循声看去,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立于一旁,手中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娃。
  虽多年未见,对方面容已瘦损憔悴,她仍旧一眼认出,那妇人正是从岭南归来的徐丽娘。对方身旁的幼女,她似乎从未见过,可仅仅投去一瞥,心头便掀起滔天巨浪,如同奔流江水铺天盖地而来,霎时间攫住她所有呼吸。
  喉咙一时间干涩不已,成之染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响,唯独灿若骄阳的目光倾注在那幼童身上,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
  那女童察觉她的目光,望过来,黑葡萄似的眼睛盛满了天光云影。
  钟夫人终于从悲喜交加中回神,擦了擦眼泪,对那孩子招了招手:“练儿,快过来,这是你阿父阿母。”
  成洛宛不肯上前,拽着钟夫人的衣摆,怯生生地看着成之染。
  钟夫人拉着她上前,泪容中挤出一丝笑意,殷殷劝道:“不认得阿母了吗?好孩子,快叫声阿母……”
  “我不要……”成洛宛只是藏在她身后,粉团般的小脸写满了抗拒,任凭钟夫人一干女眷如何哄劝,都不肯开口。
  成之染登时红了眼眶,泪滴从脸颊滑落,隐没在前襟花团锦簇的绮纹之间。她笑道:“练儿,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成洛宛望着她脸上的泪痕,还有些迟疑,徐丽娘已将她抱给成之染。
  这孩子已不是三年前的小小一团,虽重了不少,对惯用长槊的成之染而言,抱起来并不费力。只是她动作已经生疏,成洛宛被她抱着也很拘谨,飘飘悠悠地到了前堂,吵着要下来。
  成之染依言将她放下,仰起的小脸写满了委屈。
  “你真的是我阿母吗?”成洛宛问道。
  成之染点了点头。
  “我有阿母了,我也有阿母了……”成洛宛喃喃几句,缓缓地陷入沉默,忽而低了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成之染半跪在她身前,轻轻地哄着。
  成洛宛泪眼朦胧,道:“你怎么才回来啊……”
  一字一句如雨雹崩落,成之染心都要碎了,仔细拿锦帕擦拭女儿的泪水,千言万语哽咽在心口,她听到自己说道:“是阿母对不住你。”
  “你还会走吗?”成洛宛问道。
  成之染手中一顿,对上女儿盛满泪水的眼睛,她苦笑着勾起了嘴唇:“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第344章 晋封
  时隔多年,成之染再次见到了徐丽娘之子虎头,他已经十四岁了。
  经年牢狱,又遭流徙,年纪轻轻却久经波折,他变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少年,兀然立在众人之中,显得格外沉默。
  自从从岭南放还,他虽无罪名在身,处境却有些不清不白。徐家多女眷,不会平白多出这么个子侄,钟夫人思前想后,求助于远在长沙的长女端娘,试图为他在赵兹方那里寻一个合宜的身份。
  然而湘州刺史赵兹方没心思为他操心这些事,使得徐端娘碰了壁。
  钟夫人也知道,虎头身为独孤氏遗孤,在旁人眼中是个棘手的麻烦。
  虎头就这样随母亲留在徐宅,平日里与奉朝贺朝兄弟游处,一直不怎么见外人。
  可是他不能永远躲藏在徐家的荫蔽之下。
  离开徐宅前,成之染去了徐望朝生前所住的院中。院落的主人离京前亲手栽种的梨树,已经长得一人多高,纤细的枝条在微风中舒展,白花花的日光倾泻而下,发出一阵阵沙沙轻响。
  她耳边响起钟夫人的嘱托。
  徐氏孤弱,愿她为虎头谋一条出路。
  徐丽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成之染遥遥望着她,道:“世法贵名教,名不正则言不顺。二娘子可愿再嫁?”
  “如果是为了虎头,我愿意。”徐丽娘答道。
  成之染微微颔首,她要为对方筹谋一门好婚事。
  钟夫人送她夫妇二人出门,亲手将成洛宛抱上车。
  成洛宛抓着她的衣袖,道:“祖母不要我了吗?”
  “练儿乖,随你阿父阿母回去,祖母过几日去看你。”钟夫人将她最爱的拨浪鼓塞到她手中,不舍地招了招手。
  成洛宛脸上写满了不愿意,勉强被傅姆哄劝,才逐渐安稳下来。一路上她攥着拨浪鼓,坐在锦茵上发呆,安静得有些乖巧。
  成之染望着她的女儿,心中不由得苦笑。她这阿母做得并不好,甚至不知该如何挽回女儿的欢心,这世上有许多她杀伐决断之事,可面对洛宛,却只有愧疚。
  成洛宛回到镇国大将军府,府中的一草一木,比她的父母更让她感到熟悉。
  见到江萦扇在道旁等候,她眼中顿时亮起来,甜甜道:“阿姊!”
  江萦扇摸了摸她的小发揪,笑道:“练儿随阿父阿母回来了。”她抬头望向成之染,眸中似有水光闪过。
  偌大的镇国军府,她与萧群玉留守操持,契阔三载,几多艰辛。
  千言万语,反而让她不知从何处开口,屋檐下鸟雀翻飞,她笑道:“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话,请女郎明日入宫一叙。”
  这也在成之染意料之中。她微微颔首,打量着江萦扇越发瘦弱的面容,不无担心道:“这几年,让你受苦了。”
  江萦扇摇头:“与女郎相比,这些又算得什么。”
  成洛宛迈着小短腿在庭中乱跑,徐崇朝将孩子抱去后宅,庭中只剩下她二人。
  江萦扇似是喟然:“女郎终于回来了。”
  成之染望着庭中越发茂密的槐荫,叹息道:“三年啊……”
  关陇风云变幻,金陵人世更迭,都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话在嘴边转了转,她问道:“我父亲可曾回京?”
  “不曾。梁公回师后,一直驻扎在彭城。”
  “我二叔不如何仆射通达明辨,尚书省之事,只怕他做不得主罢?”
  江萦扇点了点头:“素来是孟尚书主事,难以定夺的,向彭城请示。”
  “让东海王去洛阳,也是彭城的主意?”
  江萦扇思忖一番,颔首称是。
  成之染似乎低叹一声。
  “女郎?”
  成之染苦笑不语。明日,她该如何面对天子。
  ————
  成之染次日入宫时,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千里之外的琪树城。
  她那时顶着炎炎烈日,在田垄上看诸军刈麦,天地间是一般灼热的灿烂,蒸腾暑气烤得人头晕眼花,隐隐约约的,如同宫墙倒映的树影。
  天子在正福殿等她,静置于御座旁的博山铜炉鎏金浮雕,错落有致,缕缕熏香丝丝袅袅四散开来,淡淡地在殿中消弭。
  成之染不敢贸然抬头打量对方,可天子久久不语,似有些心思沉沉。
  她亦然。
  前日那场盛大的凯旋宴,仿佛已将汗青功业的辉煌席卷而尽。如今君臣相对,只余下寥寥静默。
  半晌,终究是天子开口:“太平侯平定关陇,为何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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