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他从未见过,更不知金陵竟有这般俊秀的人物。
两人目光微微一触,那人礼貌地颔首致意。
“慕容氏来使,我说他是慕容氏来使。”成雍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让徐崇朝怔住了。
他心头一紧:“慕容氏?”
大殿中喧嚣人语似乎静了静,一道清润如玉的嗓音徐徐响起。
“在下崔湛,清河人氏。久闻镇国大将军之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会。”围在成之染身旁的人群稍稍散开,崔湛望向伫立殿中的女郎,拱手一礼。
清河崔湛。
成之染在心中默念,凝眸打量了对方一番,回了礼,开口时有一丝迟疑:“阁下便是博士祭酒崔郎?”
她从未与慕容氏打过交道,想来也不可能见过崔湛。可对方站在那里,那样的神情和气度,竟让她恍若相识。
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徒何乌维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想?
不过她不是徒何乌维,也不会像他那样唐突。即使她不久前还在筹谋如何吞灭慕容氏,此时面对慕容氏来使,举止之间只剩下谦和有礼。
两人并没有多少寒暄的时间,因为天子很快就到了。他已经年过不惑,煌煌灯影下,清贵的面容还一如往昔。
成之染隔着一道垂帘,隐约望见了两位皇女的身影。皇长女去岁已及笄,封为琅邪公主,皇次女还要小两岁,来年也该行笄礼了。当年襁褓之中的婴孩业已长大成人,座中的天子又岂会敌得过年华老去。
然而他确实又仿佛从未改变,淡泊平静的神情和语气,这些年始终如一。
因天子在座,群臣举觞相酬,都颇为严整。
酒酣耳热之际,天子拊掌,殿中丝竹渐次止歇,鼓声乍起,一声声越发密集。
成之染心中一动,听出这是今日宣阳门下的铿锵奏曲。
崔湛凝神谛听,微微侧首,望向殿首的天子。
天子对成之染道:“卿以为此曲如何?”
成之染平生不识音律,耳边曲调却好似明月直入,徘徊心曲。她答道:“臣不懂音律,可听闻此曲,心生欢喜。”
崔湛似是笑了笑,随他同来的副使朝他撇了撇嘴,隐约流露出哂笑神情。
上首静默了一瞬,成雍不由得悄悄抬眼,打量着天子神情。
天子微微垂眸,道:“这是朕命祠部为卿编制的新曲。”
成之染讶然抬首:“为臣编制的?”
天子颔首。
成之染问道:“此曲叫什么名字?”
“太平侯入阵曲。”
耳畔雄浑激荡的钟鼓依旧,金戈铁马的峥嵘日月从眼前飞驰而过,成之染仿佛听不到了,眼前只剩下天子淡然垂笑的面容,春花绮绣,蘸水摇空。
此时她应该起身谢恩,再拜顿首。
成之染心中响起这样的声音,可手脚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绊,让她只是怔怔地仰头望着天子,堪称不敬地犯颜直视。
她沉默许久,久到群臣纷纷以目光催促,一丝不安在殿中弥漫。
“臣劝陛下一杯酒,”成之染缓缓起身,举杯道,“愿陛下四海一统,人无异归。”
晋使都不由得愣住,他们人都活生生地在这里,这话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崔湛倒是神色如常,似是自言自语道:“太平侯,太平侯,当真能致太平么?”
第343章 阔别
酒阑宴罢,笙歌散尽。
成之染步出太极殿,燥热的夜风一吹,不甚清明的头脑越发混沌。
酒不醉人人自醉,是她糊涂了。
晃神的工夫,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扶住,成之染顿时泄了一口气,嘀咕道:“不该饮酒的。”
因有孕在身,她已经颇为谨慎,与群臣酬答应对,沾唇即止,唯独劝天子那杯,她一饮而尽。
徐崇朝摇头,道:“我已让人备了醒酒汤。”
二人正喃喃低语,周遭气息却陡然一变,绮绣丹裳的崔湛走到二人近旁,裲裆上叠影重纹,在灯下熠熠华彩。
更衬得面如冠玉。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我与崔郎一见如故,竟不知何时有一面之缘。”
她还是将徒何乌维的唐突之词说出了口。
崔湛道:“崔某见女郎,也觉得眼熟。”
成之染见他样貌年轻,举止却十分沉稳,一时也猜不出对方年纪,于是问:“崔郎贵庚?”
“二十有七。”
成之染轻轻“啊”了一声,道:“崔郎年长我一岁。”
崔湛似是喟然:“阁下年纪轻轻,已荡平关陇,立不世之功。是崔某虚长了年纪。”
他与慕容颂在云中城论争之时,何曾想到南朝还有这样的人物,代成肃驻守关中不说,还发兵攻灭了不可一世的徒何乌维。
成之染摇了摇头,荡平关陇哪里够,她还想攻灭慕容。不过这话她说不出口。
崔湛看她的神色,隐约猜到些什么,自嘲地笑笑,道:“崔某羡慕不得。”
“我倒是羡慕崔郎的才学,”成之染真情实意道,“方才席上听崔郎与我朝名士畅谈玄理,当真是令人感佩。崔郎这博士祭酒,也是实至名归了。”
崔湛望着她,道:“不过货与帝王家罢了。”
成之染眼底清明,渐渐地绷紧了心弦。她对崔湛道:“崔郎到金陵,已见到我朝天子。可我想见晋主之为人,如今却不可得。不知晋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崔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来到金陵已有旬月,上到皇帝,下到百官,几乎人人都问他,慕容颂是何等人物。
身为晋使他自有酬答的辞令,可面对眼前这人,那些辞令都显得虚浮。
饶是如此,他沉思良久,仍旧道:“明睿宽毅,内和外抚,乃有道明君。”
成之染一笑:“崔郎,我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
崔湛不由得失笑,望着夜色中巍峨的大司马门城楼,缓缓道:“他虽有时执拗了些,却是个极好的人,女郎若见了,定然欢喜。”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颔首道:“崔郎这么说,我定要见他。”
想起慕容颂听闻她攻灭徒何时咬牙切齿的模样,崔湛亦含笑称是:“但愿如此。”
晋使一行在祠部馆舍下榻,从大司马门出来,两下里便道了别。
成雍在后头跟了一路,此时终于瞅到了机会,唤住成之染,道:“那慕容使臣,你与他说这么多作甚?”
成之染微微挑眉:“阿叔,我能与他说什么不该说的?”
成雍啧了一声,道:“毕竟在宫里,人多眼杂,也该留意才是。”
成之染笑了:“旁人自然要留意,莫要被人扣上通敌的罪名。我可是志在北伐的镇国大将军,通的是哪门子敌?”
成雍说不过她,只得叹气,半晌道:“北伐慕容氏,只怕是难了。
成之染问道:“这位崔祭酒到金陵,是为何而来?”
成雍忿忿不平道:“去岁我朝遣使北上云中城,与慕容氏通和,想让他交出窝藏的宇文氏余孽。慕容颂遮遮掩掩,宇文氏余孽仍不时侵扰边境。崔湛来金陵,也只是敷衍塞责罢了。”
成之染不以为意:“都是些残兵败将,有什么要紧?也不必跟他较劲。”
成雍摇摇头,颇有些一言难尽。
一行人出了宣阳门,镇国军府的牛车在此等候多时了。
成之染与成雍道别,终于登车时,周身的骨头都叫嚣着疲敝。她倚着软榻一言不发,半阖着眼眸,似乎要睡去。
徐崇朝鞍马劳顿,也很是困乏,辘辘车轮声从耳边传来,又令他神思不定。
一片幽寂中,成之染突然低叹一声,似是喃喃道:“清河崔湛……”
低语随南风飘散,她又陷入了沉默。
徐崇朝忍不住问道:“这位崔祭酒,你以为如何?”
“其人不可小觑,”成之染思忖一番,道,“虽身居清贵之职,却似乎是个近臣。”
“何以见得?”
成之染微微直起了身子,眸中沉沉,道:“我与今上相识十余年,都不敢说知晓其为人。可是这个崔湛,对慕容颂十分笃定。”
徐崇朝笑道:“他身为晋使,自然多溢美之词。”
成之染缓缓摇了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
她沉默一瞬,忽而笑了笑,道:“似崔湛这般才地,或许当真是慕容颂的元仲衡呢。”
徐崇朝思及崔湛,不由得颔首,可转念又想,南北如此形势,北朝的显要人物,慕容颂岂会放心派他出使?
“如今我不想招惹慕容颂,要不然,将人留下岂不是美事……”成之染嘟囔一句,渐渐地没了声响,徐崇朝看时,她似乎已经睡去。
天街寂寂,枣花未落,静拂桐阴。牛车缓缓停在镇国大将军府门前,时隔三年,他们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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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被金陵城的鸡鸣唤醒。
依稀残梦随鸡鸣远去,戎马频嘶,霜矛雪甲寒如水,令她不由得心头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