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原来她心头寂寥竟如此明显。
成之染垂眸,道:“臣此去关中,岭北陇外,转战万里,死伤无数,才知道一将功成,霜枯万骨。如今虽能活着回来面见陛下,可臣的阿弟和小叔,都已永远留在了长安,三年来战死沙场的诸军将士,再也不可能见家人一面。臣心中有愧,望陛下恕罪。”
“你不必自责,”天子似是一叹,道,“为社稷而死,死得其所。”
话虽如此,社稷的重担沉沉压下,足以将阖家老少翘首以盼的希望压垮。
一股浓郁的哀愁在心口澎湃,成之染禁不住直视圣颜,眼角却浮起难以自抑的泪花。
天子静静地望着她,直到她缓缓垂下目光,才说道:“当初克复长安,朕封你为郡公,你不肯答应。如今徒何已灭,关陇已平,还不答应么?”
成之染沉默不语。
天子道:“如今倘若还不肯接受,难道认为功劳已经大到无可封赏不成?”
“臣不敢。”成之染顿首,话已至此,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起来罢。”天子道。
成之染抬首,道:“承蒙圣恩,臣感激不尽。可北伐之功并非臣一人所为,臣恳请陛下封赏三军,抚恤士卒,扶养孤弱,以告慰亡灵。”
天子颔首,一切都依她所言。
成之染又道:“臣原本志在攻灭慕容,可如今将士疲敝,不宜再大兴兵戈。慕容氏狼子野心,如今虽遣使与我朝交好,背地里未必心诚。休养生息,训养士卒,仍不可偏废,臣恳请统领其事,以待后效。”
天子道:“梁公在彭城,以相国总百揆,事无不统。何必如此?”
成之染垂眸:“梁公是梁公,臣是臣。”
天子默然良久,道:“镇国大将军,擢为第一品,掌国之征讨,总判府事。此事无先例,军府佐吏,让吏部与你商定。再者,如今领军将军空缺,你可暂代其职。”
成之染欣然谢恩,见天子并无不悦,于是道:“臣在关中时,听闻宇文氏朝廷有女侍中之职,臣府中僚佐也不乏有才干的女子,不知陛下可否准许她们到中朝为官?”
“这不合规矩,”天子不答应,道,“镇国军府佐吏皆由你辟除,已足以施展本领了。”
成之染颔首称是。
天子沉吟一番,唤中书令萧璞入内,将方才种种交代给他。
萧璞时不时打量成之染,眸中亦颇多迟疑。他一一记下,却又听天子问道:“你的阿弟和小叔,节义刚烈,未曾辱没门风。你说,朕该如何追赏?”
成之染心中哀切,对上天子似是悲悯的目光,声音竟有些哽咽:“能得陛下挂怀,已是朝廷大恩。倘若承蒙封赏,襄远位居刺史,可封县侯。望朝仍是白身,可封亭侯。”
天子恍若叹息,直到成之染告退,眸中始终闪烁着一丝微光,如同殿外桐槐露出的日影,幽幽地晃动,令人心底斑驳。
成之染回到镇国府,府中大小僚佐出迎,她在众人之中一眼望见了萧群玉。
饶是炎风烈日随人,可见到她的萧长史,那人依旧如初见之时,好似一枝挺秀的寒梅,单单站在那里,眼角眉梢萦绕着沁人心脾的清凉。
成之染心头有许多疑问,唯有萧群玉才能解答一二。
萧群玉似是一笑:“女郎此去御前,想来诸事顺利。”
成之染颔首,到前堂坐定,细细说给她听。
萧群玉略一思忖,道:“今上钦命改制,这是镇国府的大事,少不得与孟尚书商量。”
成之染问道:“孟公在尚书省,处事如何?”
“政事还算通达。”
“比之何仆射呢?”
萧群玉摇头:“哪个能与何仆射相比?”
成之染喟然。龙首玉玦在眼前晃了晃,她闭了闭眼睛,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了萧群玉一人。
偌大的堂中登时显得空荡,耳边依稀传来啁啾鸟鸣。
成之染默然良久,问道:“何仆射,究竟是怎么死的?”
明明才过了一年半,却好似上辈子的事,连同记忆都蒙了一层灰尘。萧群玉沉吟道:“大军出征的那个冬天,何仆射便病倒了。我时常前去看他,他似乎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到了第二个冬天,大约是朝廷要封相国为梁王时,他已经病得不能朝参。”
成之染问道:“你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
萧群玉眸光微动,道:“是他临终前一日。”
成之染心中没来由一紧,追问道:“他可说了些什么?”
萧群玉缓缓颔首,道:“有句话,何仆射叮嘱我亲口转告女郎。”
成之染微微挺身,按在几案上的手指有些发白。她张了张口,终究以沉默的目光望着对方。
萧群玉轻启朱唇,滑落的字句如同珠玉琳琅,闪动的声息经久不息。
“何某,终是魏臣。”
第345章 令尹
成之染仿佛卸下了所有力气,久久地望着面前的虚空,骄阳灼热而溽湿的气息随微风卷入,轻轻扑在她面颊上,周身的血流却似乎凝固了。
电光石火之间,数年来萦绕心头的疑惑顷刻间有了答案。
她问萧群玉:“前锋克复洛阳时,朝廷封我父为梁公,究竟是谁的指使?”
萧群玉拱手:“梁公之议,并非上意,也并非出于何仆射。”
成之染蹙眉:“有何不能直言?”
萧群玉垂眸:“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王恕曾奉梁公之命回京。”
答案已呼之欲出。
成之染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么梁王之议呢?”
萧群玉摇头,道:“据说是侍中袁放之建言。”
“袁放之?”成之染难掩意外,他可是皇后兄长啊。
萧群玉明白她心中所想,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皇后兄长,也不过如此。”
成之染顿悟,似这等阿谀奉承之徒,难怪会委屈了门楣,与满门孤寡的徐氏联姻。
“九娘……”她唤了一声,接下来的话却断在喉咙里,沉吟许久,都说不出口。
萧群玉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半晌,成之染摇了摇头:“梁公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梁公年近花甲,于俗世之中,有贪恋之事,也在所难免。”
成之染侧首:“只是贪恋而已?”
萧群玉默然良久,道:“梁公起自草莽,能有今日显达,已是三生之幸。女郎又在担心什么呢?”
成之染盯了对方许久,叹息道:“但愿如此。”
话虽如此,她心中不安,手按着胸口,掌下一颗心怦怦跳动,良久都不能平息。
似乎有什么遥远的记忆,像一枚细针扎了她一下,刺痛隐没在血肉之中,一个念头从脑海闪过。
“宇文氏俘虏,朝廷可已处置了?”
萧群玉颔首:“去年年初,钟将军将俘虏运抵金陵,一如当年处置独孤氏,男子年十五以上斩首,其余妇孺一概没为奴婢。”
成之染低垂了眼眸,道:“宇文绎,也死了?”
“枭首于大航。”
当日在未央宫北阙逼她发誓的君王,到底因她负约而殒命江南。成之染心中竟有些难过,说不出究竟是为了宇文绎,还是为了她自己。
萧群玉似是想起了什么,对她道:“大约是宇文氏俘虏没入掖庭那阵子,天子宠幸了一个出身掖庭的奴婢,原本是在皇次女殿中侍奉的。”
成之染心中一动:“掖庭奴婢?”
“据东府二娘子所言,她从前唤作独孤明月。”
成之染怔然不语。
萧群玉出声提醒:“女郎?”
“竟然会这样……”成之染喃喃。
萧群玉疑惑:“女郎认得她?”
平齐的岁月已有些遥远,成之染早已忘记那人的容颜,唯独彼时仍稍显稚嫩的眉睫轻颤,露出一双幽深似水的眼睛,如同暗淡秋原上茫茫晨雾,让人多年都难以忘怀。
“这或许……也是她的命。”成之染轻轻摇头,心中却沉甸甸的。她揉了揉眉心,忽而问了句:“皇子可还好?”
天子至今唯有一子,赐名承祜,年方四岁。下个月,又到了他的诞辰。
皇子养在深宫,萧群玉未曾得见,不过在众人口中,那是个颇为伶俐的孩子。
成之染稍稍宽慰了些,天家人丁稀薄,万千重望都寄托在这孩子身上。他与远在洛阳的苏承祚这对兄弟,也不知将来有谁能更为平安顺遂。
这一年端午时节,迟来的雨水汹涌如注,天地间俱是浓密的阴云,整个金陵都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
间或天晴时,成之染时常立在廊下,望着小洛宛在水洼里踩来踩去,扑面而来的雨雾饱蘸了湿润气息,在方寸之间蒸腾恣肆。
何知己临终前交代她的话,总是不经意间从脑海中闪过,她没有见到何知己说这话时的神情,可这句话却如同就在耳边。
青袍郎君从京门田亩之间回望,那目光仿佛在对她说,何某知道自己心中所求,可是女郎呢,女郎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