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成昭远还不到弱冠之年,已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一身清白的牡丹纹裲裆,在一众簪缨朱紫中格外引人注目。
  他高高拱手,朝她笑了笑,道:“阿姊。”
  霎时间钟鼓齐鸣,尚书令成雍、中书令萧璞、吏部尚书孟元策率百官致礼,恭贺镇国大将军凯旋之声不绝于耳,惊起层林间鸟雀翻飞。
  成之染翻身下马,打量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神情微动。这一路她心中多烦忧,从未想到朝廷竟郊迎至新亭。悠悠日影落到她眸中,一时间令她目眩神迷。
  她曾无数次被人高接远迎,然而今日的盛况,却是头一回。
  精甲曜日的金吾卫在前引路,百官簇拥,护送她前往金陵。浩浩荡荡的人群过了南篱门,金陵百姓便聚集在道旁观望,得知是平定关陇的镇国大将军归来,一时间奔走相告,万人空巷。
  众人行进到朱雀航,桥头挤满了男女老幼,争先恐后,竞相目睹镇国大将军风采,金吾卫阻拦不住,队伍只得停在大航外。
  护军将军孔松乔生怕耽搁了时辰,站在车上劝百姓退后。他已经六十余岁,白发苍苍,慷慨陈词之际,身子止不住发抖。
  成之染看得心惊,生怕这老将军有什么闪失,她正要上前,却被孟元策拦下,好在孔松乔将百姓说通,人群泄开一道缝,金吾卫见缝插针,护送着成之染一行驶过朱雀航。
  朱雀御街平坦开阔,直通皇城宣阳门,一路上鼓乐大作,百姓夹道相迎,欢呼雀跃,呼喊声传到成之染耳中,她不由得侧首一笑,望见百姓闪动的眸光,竟如同星子一般。
  一股热流自心头涌起,在眸中激荡,湿润了眼眶。
  古道黄沙,坚城飞雪,焚天烈火,都仿佛黄粱一梦,唯独眼前汇聚的点点星光,足以填补整个空缺的胸膛。
  队伍临近宣阳门,两侧的金吾卫也越来越多。城楼上站了许多人,明黄伞盖下有个素衣身影,远远望过去是如此熟悉。
  耳畔乐声不知何时已止息,宫廷乐师在城门外恭立已久,不约而同地钟鼓齐鸣。
  那曲调铮然入耳,仿佛将人的心弦一拨,宛转高昂,雄浑通荡,直直融到血脉里,在周身涌动,驱散郁积于胸怀之中的疲倦烦闷。
  成之染高踞马上,心神一动,抬头望去,对上了那双深沉似水的眸子。
  “太平侯。”
  她仿佛听到天子喃喃低语,穿透奔流不息的钟鼓乐声,清晰而直白地响在她耳畔。
  隔着十余年斑驳破碎的时空,他不是金陵的天子,她也不是凯旋的功臣,日月流转,光阴倒悬,江陵的炬火好似灼灼红日,兵锋相迫的暗夜犹如寒沙覆雪。
  她依旧是那样仰头望着他。
  这一刻,恍如初见。
  第342章 宫宴
  成之染翻身下马,数千甲骑也随之跳下马来,整齐划一,凛然生风。
  她举起手中的符节,高高地举过头顶,道:“臣一去三年,时时感念圣言。今日还朝复命,终不负陛下所托。”
  侍中王玄契在宣阳门下列队相迎,见天子颔首示意,于是上前与成之染答礼,恭恭敬敬地接过了符节。
  手中顿时一轻,心头的重担也仿佛落下。
  成之染仰头望着天子,不由得一笑。
  “卿劳苦功高,朕,心甚慰悦。”
  天子的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又缓缓扫过其后列阵森严的三千铁甲,人人眼中都闪烁着一种鲜活的光芒,一瞬间让他想起了浩荡江水上郁郁葱葱的蒲丛。他们的身姿虽巍然不动,他却仿佛看到摇曳其间的勃勃生机,是千锤百炼又浴火重生的苍茫。
  在天子近旁,两位衣着华贵的少女站在墙垛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鳞次栉比的人马。
  十四岁的皇次女苏兰猗扒着墙头,手指在不知不觉中已抓得泛白,琉璃般眼睛仿佛粘在了成之染身上。
  绣旗铁甲,白马金刀。天地间一切华彩,都不如眼前人炽烈明亮。
  天子依旧与那人温言絮语,苏兰猗突然轻声道:“立身扬名,正当如此。”
  琅邪公主苏裁锦听闻她低语,稍稍有些出神。
  苏兰猗侧首,瞥到对方微微泛红的耳垂,目光不由得一顿。她飞快地朝城下扫了一眼,却见镇国大将军身旁立着个白衣年轻郎君,正专注地听天子说话。
  她轻嗤一声,待到宣阳门相迎礼毕,跟随天子回宫之时,忍不住笑她阿姊:“阿姊方才在看谁?”
  苏裁锦一惊,登时脸颊飞红,以目光恳求她小些声音,以免被旁人听到了。
  她二人同乘一辇,随行的宫人都隔得远。苏兰猗才不在意,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镇国大将军得胜还朝,是何等气派,我若能像她一样,平生也无憾了。那么盛重的人物,阿姊就不想多看两眼?
  苏裁锦垂眸,道:“晚些时候宫宴,还可以再见的。”
  苏兰猗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是啊,还可以再见……”
  那位镇国大将军,她曾在上元春宴见过的,也不知一别数年,卸去铁甲后,那人是否还风采如初?
  ————
  跪送天子离开宣阳门城楼,成之染心头竟有些怅然若失。因晚间尚有宫宴,她这一行人风尘仆仆,各自急着归家洗浴。
  王玄契唤道:“镇国请留步!”
  成之染驻足,疑惑道:“侍中还有何吩咐?”
  王玄契不答,身侧的青袍内侍道:“镇国大将军,今上赐浴汤池,给香粉兰泽。还请将军入宫。”
  成之染目光一顿:“赐浴汤池?”
  那内侍颔首。
  成雍闻言,捻须而笑,对成之染道:“圣眷有隆,还不谢恩?”
  成之染依言答谢,思量了一番,轻轻笑了笑。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想到,这恩赏,只怕她父亲都不曾领受。
  可若是她的父亲,那位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梁国公,他可敢领受?
  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腰间刀鞘,叮嘱诸将佐速去速回,莫要耽搁了宫宴。
  徐崇朝眸中难掩忧色,以她如今的身子,隆起的小腹已很是明显,置身于汤池之中,难免被人看出来。
  成之染以目光安抚他,施施然随引路的内侍入宫。进了宣阳门,御道是如此漫长,绚烂日光从云端倾泻而下,哒哒马蹄声踏破了长街寂静。她在大司马门前下了马,又换了步辇入宫。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宫中乘辇,新奇之余也难免紧张,心头一根弦紧绷着,连月以来的奔波却让她头脑昏沉,随着步辇富有节律的晃动,眼皮也越来越重。
  宫人将成之染唤醒,她这才发现已置身一处清幽的竹苑,风移影动,竹叶婆娑,沙沙声如同细雨,带着江南独有的潮湿气息。
  干涩的喉咙终于因此而变得温润。
  竹苑内数十名宫婢侍列,往来却无声息,垂眸敛首,将成之染领到阁中。
  数人侍奉她解甲,宽大的裲裆低垂,虚虚地掩映她身形。
  “退下罢。”成之染将人唤住,不肯再让人侍奉。
  宫人不敢违逆,低头退出了阁外。哗啦啦水声从里间传出,挂在阁中的铁甲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竹林间跳动的黄鹂,不时啁啾一两声。
  成之染闭上双眼,摸到自己周身嶙峋的新伤旧痕,指尖拂过业已凸起的小腹,一时不知到底更应该为哪个伤怀。
  她洗净一身羁旅风尘,新换了齐整的单衣,这才让宫人进来,为她擦干了湿发。
  天子已命人为她准备了崭新的公服,紫袍金带,漆纱笼冠。熟悉的官袍,却是她多年未曾穿着的式样。
  甫一上身,望着铜镜中峨冠博带的倒影,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
  也是这一刻,她突然无比真切地感受到,金陵,她真的回来了。
  夜幕低垂,台城璀璨。太极殿灯火辉煌,重重帘幕内急管繁弦,浅吟低唱,不绝如缕。
  天子还未到,赴宴的群臣聚在大殿内,簇拥着成之染一行,谈笑风生。
  成雍反倒被众人挤到了一旁,他今日迎候成之染,折腾一整天,没说上几句话,脸上挂着苦笑。
  成之染忙于与众人酬答,不曾注意她有话要说的叔父。
  成雍只得拉过徐崇朝,道:“听闻镇国要回京,前些日子彭城送了信过来。”
  徐崇朝问道:“不知梁公有何交代?”他心中有些七上八下,只因成之染回京之事,她从未知会成肃,成肃既然知道了,想必心里也不会痛快。
  “倒也没什么大事,”成雍斟酌着词句,道,“梁公在彭城,不容易走动,镇国若是得空,去彭城看看他也好。”
  徐崇朝颔首称是。
  成雍摇了摇头,突然朝不远处瞟了一眼,对他道:“晋使到了。”
  徐崇朝没听清,问道:“叔父说什么?”
  他的目光也随着成雍望去,大殿中从容走进来数人,为首的郎君长身玉立,轩然霞举,有若明珠。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