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宗寄罗苦笑:“是这个道理,鹬蚌相争,不知是谁坐收渔翁之利。”
  徒何乌维有他自己的考量,成之染想清楚了,心中也稍稍安定下来。
  这座琪树城是扼守南北要道的重镇,宇文氏和徒何氏先后在此地屯兵屯粮,魏军收缴了一大批粮草辎重,军中上下也为之一振。
  成之染命诸军在此屯驻休养,派人给长安送信。
  徐崇朝问道:“你不打算乘胜进军了?”
  成之染摇头:“若是徒何乌维在这里,乘胜追击,打他个落花流水,倒也是快事。可如今他在统万城,千里之隔,金城汤池,严阵以待,我军务要做万全打算。”
  那座巍峨坚固的白城,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隐隐有一种预感,倘若徒何乌维坚守不出,只怕围攻统万城,比当年围攻广固城更加艰难。
  她传令军中,就山伐木,大造攻具。
  俘虏中精壮劳力被赶上山充作役力,春夏之交,暑气渐起。众人本以为绝命于此,没想到那位镇国大将军说了,待攻具造成,就放了他们。
  望着山原上郁郁葱葱的林木,那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成之染登城瞭望,也留意到这一点。
  琪树城一带山原蓁莽,密干苍翠,日影明疏,风响松枝。这样茂密的山林,即使在长安也不多见。
  也无怪乎唤作琪树城。
  裴子初听闻她感慨,道:“此城原本不叫这名字,‘琪树’二字,是贺楼骞改的。”
  成之染略略挑眉:“贺楼天王曾到琪树城?”
  “我也是听族中父老说,他与岭北杂胡征战之时,曾亲率将士在此地伐木树栅,因此大捷后将此城改名琪树城。”
  成之染问道:“岭北杂胡,可是徒何氏一脉?”
  裴子初也说不准,道:“许是徒何乌维父祖罢。”
  成之染似是一笑:“诸胡纷杂,征战不休,贺楼天王统而不能制,也是可惜了。”
  徐崇朝在侧,闻言沉默不语。
  成之染例行视察城防,打马回到中军大帐后,忽而听他道:“关中不比江南,胡汉杂处,殊为不易。”
  成之染解甲,周身便陡然一轻,微微笑了笑,道:“我并非单单要荡平关中,更要使关中安定。当初太尉带三郎到长安,我原本以为只是要他历练,前阵子得知他派五郎镇守荆州,派八郎镇守豫州,那两个孩子,能懂得什么?还不是要以东府政令行于二州。他大概也是想让三郎镇守关中。”
  徐崇朝问道:“你选中了岑获嘉,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关中华戎杂错,风俗劲悍,倘若以荆扬之化施之函秦,无异于解衣包火。若只是单单留兵戍守,南北异俗,人情未洽,趋尚不同,反倒是留下祸患。关中流民,多寄寓在梁雍二州,不如让关中旧族治理关中,施政经年,百姓归心,再徐徐图之。”
  徐崇朝闻言,轻轻一笑。
  成之染又道:“关中素重元武侯,元氏后人亦颇多俊秀。豪强大族,无论夷夏,若有可用之人,我自会上请朝廷,授予重任。”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似这等胸怀,宇文盛、徒何乌维之流,都比不得。”
  成之染笑了:“徐将军怎将我比作他们?”
  徐崇朝失笑,良久道:“难不成比作贺楼骞?这话我说不出口。”
  贺楼骞……
  成之染倏忽想起了长安祁连园所见的麋鹿的眼睛。
  她一时失神。
  草木舒展,日影西斜,在庭中洒下细碎明媚的光影。初夏的夜里,满城弥漫着槐花香气,雪白而繁密的花朵缀在枝头,落到行旅之人缥缈而深沉的梦境。
  成之染数月以来不时梦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也无法触碰对方的目光,然而她心中却有隐秘的期许,那人的名字压在喉咙里,每当她将要脱口而出时,那梦境便陡然消散了。
  而这个槐花般璀璨的梦里,她仿佛看到了对方的容颜。
  那个在长安御街上戏耍玩闹的孩童,从微凉夜风中回身凝望,身后的巍峨殿阙褪尽光华,稚嫩的面容只剩下茫茫苍白,唯有那眸子清澈见底,却隐隐泛起泪光。
  他仿佛在说话,嗓音极为清淡。她听不清,却看到了。
  终不悔。
  他说道。
  不悔吗?身死国灭,霸业成空,他竟然不悔?
  她怀着一种恍惚之情望着他远去,微风拂面却让人战栗不止。
  成之染摸到了自己流泪的面颊,冰凉的泪水已经将素枕打湿。
  槐香弥漫的深沉良夜,徐崇朝听闻枕边人细微的抽咽,登时惊醒了。望见她融融月光下泪流满面,他问道:“这是怎么了?”
  “将来,我也不悔。”成之染呢喃。
  徐崇朝知晓她是梦到了什么,可她微微皱眉思索着,梦中的光景已飞速流逝。
  她只记得自己得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而她与梦中那个人,做出的是同样的回答。
  第320章 梁公
  长城郡地处旧日宇文氏与徒何氏交界之地,因两国经年征战,境内百姓如同惊弓之鸟,四散流离。
  攻克重镇琪树城之后,成之染派高寂之率甲骑溯流而上,在北洛水一带游荡。长城郡城邑听闻琪树城陷落,甲骑兵锋所至,纷纷献城投降。
  高寂之在郡中征收粮草,浩浩荡荡地运回琪树城。琪树城守军原本在城外谷地屯田,如今小麦也快要成熟,待麦收之后,军粮又有了着落。
  诸将佐心里有了底,登城北望时,入眼山川也不复先前峥嵘模样。此间景致虽然与江南迥异,整军饬武,秣马厉兵,又好似金陵出兵前的时日。
  只不过那样的日子,距今已隔了两个年头。
  尽日炎炎,酷暑蒸腾,冯翊太守卢昆鹊遣使前来。
  成之染还以为冯翊郡有变,待见到使者才知道,原来是远在金陵的萧群玉传送音讯,信使入关之后取道冯翊郡北上,卢昆鹊于是派人马一路护送。
  这位卢太守,倒也想得周全。
  成之染拆信来看,眸光微动,看不清神情。
  信使等着她回话。
  成之染当即提笔,修书一封,让信使交给萧群玉,道:“京中安定,我没有什么要说的。萧长史劳苦功高,且让她放心,此间事了,我自当回京。”
  信使暗暗记下,又听成之染问起家中音讯。
  他笑道:“萧长史正让属下禀报府主,前些日子小娘子补了场周岁之礼,在徐府操办了一日,朝中大臣都送了贺礼。中书令萧公听闻小娘子抓周抓到了夜明珠,还写了一首诗送给她。”
  成之染眉间一动:“抓到的是夜明珠?”
  信使道:“萧长史说那是交州进贡的海珠,小娘子抓住了就不肯松开。”
  成之染笑了笑,垂眸掩去眼底的喟然。
  她的掌上明珠,倘若将来能永世无虞,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信使千里迢迢赶来,也替诸将佐在京亲眷送来了家书。
  众人围着他问个不停,成之染含笑静坐,似乎在凝神谛听,又似乎神游天外。
  徐崇朝收到了家中来信,他三妹娴娘春日里已与谢鸾完婚,他这个做兄长的,到底是没有赶上阿妹大婚。他琢磨着写信给徐望朝,对方若是知道这个好消息,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待送走信使,众人仍议论不休,中军大帐内谈笑风生。
  徐崇朝见成之染良久不语,仿佛心思沉沉的模样。他回想一番,问道:“萧长史来信,说了些什么?”
  果然,成之染轻笑一声,道:“你可惯会戳人的痛处。”
  宗寄罗在旁听出此话不寻常,追问道:“金陵可有大事发生?”
  成之染扬手将信笺给她,宗寄罗读罢,吃惊道:“朝廷为何又与慕容氏交好了?”
  数月前,金陵遣使北上云中城,与慕容氏通和,去岁大河之上的刀光剑影,仿佛也在彼此谈笑间灰飞烟灭。
  倘若不是成肃授意,朝廷不会有这般手笔。
  “太尉不回金陵却待在彭城,我只道他督军清剿苏弘义乱党,筹谋渡河北伐慕容氏。可如今打退了苏弘义,他又跟慕容氏交好。”成之染揉了揉眉心,眼底泛起难以抑制的倦怠。
  诸军驻守在关中,除了要荡平关陇,更重要的是与慕容氏对敌。她虽未明言,诸将佐岂会不知。朝廷既然与慕容氏通和,显然并不会很快再兴兵北伐,那么他们留驻在关中的兵马,又何年何月才能回去?
  想到来日归期缥缈不定,众人都横生忧愁。
  成之染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更明白将来的事情多思无益。眼下还有徒何氏大敌在前,城外的麦子长得格外好,不多时就要黄熟,这一季军粮,断不能马虎。
  天公作美,晴檐曝日。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琪树城外田野上麦浪翻滚,沙沙作响。
  军士都脱了衣甲,赤膊在田中劳作,驰骋沙场的骏马如今拉着大车,毛皮被麦芒划过,时不时打个响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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