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收麦如救火。劳作的军士仿佛不知暑热,紧锣密鼓地往来收割,趁着这几日晴天,再仔细晾晒打场。
军中上下奔忙了旬日,终于赶在阴雨来临前收麦入仓。山原间惊雷滚滚,瓢泼大雨摇荡着琪树城,浩荡游尘都随着泥流席卷而去。
关陇之地的暴雨,比众人想象中迅猛许多。城外河谷中水浪滔滔,淹到快要与岸脚齐平。滩涂上丛生的苇荡,只露出半截在风中摇曳。
诸军都躲在城中避雨,在山中伐树的役力也只能停工,好不容易等到雨霁天晴,才陆陆续续回去修治攻具。
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新平郡来使却不敢耽搁,快马加鞭送来了消息。
沈星桥率军与元破寒会合,一鼓作气,接连攻下泾水沿岸的安定、平原、陇东三郡,兵临徒何氏旧都高平城。
徒何乌维之子徒何赤辞节节败退,如今正据守高平城。
沈星桥派人给成之染送信,问她可还要继续进兵。
长安出兵前,她已告知对方驻守陇东诸郡。沈星桥如此发问,似乎不太像他旧日行事。
成之染并未多想,叮嘱使者道:“不要把徒何氏逼得太紧。网开一面,才能抓到大鱼。”
那使者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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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暑之际,城中苦热。诸军将士时常到城外下河,凫水摸鱼,绿荫里消夏。
军中难得有一阵闲时,柳元宝傍晚归来,从河中捞了几条不知名的肥鱼,在营中烤熟了,鲜美香气飘出二里地。
成之染身着单衫,与众人围坐火堆旁,看那几条鱼炙烤得滋滋乱响。
日头已落下,山风一扫白日缠绵的闷热,蝉鸣却依旧聒噪。隐约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京门故里,她三叔带着她和柳元宝到河沟里捉鱼,傍晚时在小院里生火,火星飞溅,火苗斑驳,也是如今这一番光景。
只是那样的日子早已暗淡不可寻,成誉再也不会带着她山中抓野兔、水边割苇草,他早已作为彭城忠武公病逝在荆州刺史任上,化为永夜星河中供人仰望的那一颗。
柳元宝翻动着烤鱼,动作娴熟,如幼时一般。同样这一双夹持木棍的手,也已经拿起了刀枪。
她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众人笑闹声消散于夜空,树影在檐下抖动,不时传来几声飞鸮流响,她仿佛听到一声叹息。
徐崇朝随她回到住处,沉沉静寂中望见了她明亮而出神的眼睛。
他情不自禁地吻上了这双眼睛,对方并没有躲闪,垂下的长睫拂过他唇边,如同柔软的苇花在风中摇曳。
京门江岸上连绵不绝的苇荡,洁白而丰盈,一团又一团,将他整个一颗心填满。
暗夜中的温存恍惚而克制,未卜的前路和既往的风尘,通通被抛诸脑后。成之染想要流泪,又不知为谁而哭,滚落的泪珠隐没在枕席之间,静静地弥散在琪树城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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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欲晓,行路迷蒙。浩浩荡荡的人马行进在山路上,惊动草窠中鸟雀,呼啦啦从林端飞起。
祠部尚书殷适之鞍马劳顿,有些吃不消,可想起怀中的诰命,又只得强打精神。
似关中这般荒芜之地,他这辈子不想再来第二次。
抵达琪树城时接近正午,城中听闻祠部尚书到来,都知道非同小可。
成之染亲率诸将佐出城相迎,见殷适之风尘仆仆,与她父亲相仿的年纪却千里奔波,一时竟有些不忍。
然而朝廷既然派祠部尚书前来,必然是极为重要的事。
果然,殷适之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殷某先恭贺节下了。”
成之染不解其意,将使者一行迎到中军大帐,殷适之取出了圣旨。
成之染长跪听旨,殷适之嗓音不急不徐,老迈之中带着几分憔悴的沙哑。
她听得分明,天子要为她晋爵,由县侯升为郡公。
凭借她北伐之功,这封赏并不令人意外。
诸将佐为她开怀,成之染却没有接旨,迟疑道:“圣朝以孝治天下,我岂能与父亲同列?”
殷适之身为祠部尚书,这道理不会不知道。他只是笑了笑,道:“朝廷无乱命,第下领旨便是。个中情状,礼毕容禀。”
成之染心下一沉,架不住众人规劝,恭恭敬敬地领旨谢恩。
眼见她收了印绶,殷适之将人扶起,颇有些感慨:“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尚书方才所言……”成之染胸中沉闷,饶是不想问下去,也不得不开口道,“还请解惑。”
殷适之手捻着须髯,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他说道:“太尉已受相国、梁公、九锡之命,定都于彭城。”
梁国公超脱于百官之上,因此身为成肃之女,她位居郡公,也不算逾矩。
成之染默然良久。怪不得她父亲不肯离开彭城,原来是这般打算。他是什么时候有这个心思?是回到彭城时,是攻克长安时,还是早在洛阳时?
众人见她似乎并没有多少喜色,不由得担心。
成之染手捧着锦帛织就的册书,指尖传来温润的凉意。她安抚似的笑了笑,对殷适之道:“今上恩德,下臣无以为报。只是下臣受之有愧,请今上收回成命。待攻灭徒何乌维,再谢罪御前。”
殷适之大惊:“第下,不可啊!”
然而成之染拿定的主意,旁人是说不动的。
殷适之哭笑不得,只得将印绶收回。此番碰壁,他无意在琪树城久留,任凭诸将佐百般挽留,只休整了一宿,又匆匆回京复命。
成之染将人送走,炎炎烈日下遍体寒凉。她父亲终究还是晋封为梁公,她祖母从庐陵郡公太夫人升为梁公太妃,或许会很高兴罢。
没有人会以为成肃德不配位,即使是她挑剔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他实至名归。
只是这梁公之命……
成之染苦笑。
他本可以做梁王,如今却只做梁公。或许心中也还是有所戒惧。
她突然迫切地想回到父亲身边,亲口问问他,这梁公,到底有几分深意?
第321章 坚城
乾宁十三年秋七月,长安,大雷雨,有黄光竟天,照地状如金。
成襄远在未央宫前殿,但见绮窗外有如鞭影参差,铮铮然似是虎啸龙吟,和衣拥被,彻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骤雨初歇。徐望朝在殿外叩门。
成襄远回过神来,想起今日要到宫署拜会岑获嘉。磨磨蹭蹭了许久,才满面倦容地出现在门口。
徐望朝吃了一惊,问道:“昨夜没睡好?”
成襄远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打雷,含糊着应了一声。
徐望朝琢磨过来,无奈道:“叱卢将军亲率三千兵马戍守未央宫,我也一直在殿外夜值。若有什么事,喊我们一声便是了。”
成襄远似是心绪低落,徐望朝鲜少见他这般神情,心中便有些打鼓。
一路行进到宫署前,成襄远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我心里不安。”
徐望朝猜他还从夜里雷暴中惊魂未定,好生安抚了一阵,对方才渐渐收敛了忧思。
可是一见到岑获嘉,成襄远那些不自在都被面前的老者看得门清。
岑获嘉猜出了三分,暗笑这少年仍旧是稚子心性,远离故国,独守宫城,说不定还有些想家了。
他身为秦州刺史,督统宇文氏旧地诸郡县之事,首当其中便是招怀流民。对于十余年雍州刺史而言,秦州军民庶务虽驳杂,多加用心倒也能得心应手。
只是他年纪大了,很多事力不从心。好在成襄远聪明好学,许多事一点就通,数月来替他谋划打理,让他不由得刮目相看。
成襄远眼下固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可他背后的东府正如日中天,他的父亲已封为国公。不消有许多时日,这少年亦是朝堂之上难以忽视的璀璨新星。
与岑获嘉议政,渐次冲散了脑海中关于昨夜雷雨的震怖。成襄远听闻对方通晓天文,好奇道:“昨夜那雷暴骇人,可有什么说法?”
徐望朝笑道:“岂止是雷暴,三郎不曾出门看,下半夜金光竟天,委实是壮观。”
岑获嘉略一沉吟,道:“天象所示,必有所应,非人力所能及。老朽愚陋,怎好在诸君面前胡言。”
成襄远默默地想,不论如何,但愿他阿姊一切顺利。
他这样想着,当日便收到琪树城送来的消息。
成之染从琪树城发兵北上,向统万城进发了。
信使奉命到长安传令,她此去山河旷远,前路难辨,归期不定,秦州诸事,均由刺史统辖。务要严守泾水一带,防止徒何氏围魏救赵突袭长安。倘若有不决之事,则请示朝廷。
成襄远怔然,他的阿姊,就这样走了。与琪树城相隔的数百里已让他有如天堑,更何况一去千里,在徒何氏老巢与对方搏斗。
他心中空荡荡的,喃喃道:“也不知何日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