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成之染抗辩:“倘若阿父忧国忧民,我自然是来排忧解难。可阿父扪心自问,当真如此吗?”
成肃瞪着她,凛凛目光如炬,散发出骇人的威压。成之染也不畏惧,遥遥与他对视着,较着劲不肯退让一步。
半晌,成肃咬牙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魏江山。”
成之染哑然失笑,笑声在屋中弥散,被无尽沉默吞噬。她垂眸朝堂首拱手,道:“那我倒是要看看,阿父如何为了这江山。”
她父女二人不欢而散,成之染离去之时,在府门遇到了吏部尚书兼丹阳尹何知己。
何知己牛车停在门前,他公服在身,似乎已等待多时了。
成之染止步,向他恭敬一礼。
何知己看出她神色不豫,心知方才又是一番争吵,反而笑了笑:“女郎,气大伤身啊。”
“承蒙尚书挂怀,我无妨。”
何知己道:“女郎年轻气盛,自然无妨。太尉也上了年纪,还是少惹他生气。”
这话倒不假。成之染稍稍泄了气,问道:“尚书前来,所为何事?”
何知己避而不答,只是叮嘱道:“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令人知。女郎如今身在朝堂,万望谨言慎行。”
回府这一路,成之染始终沉思不语。徐崇朝随她一道,也心事沉沉。车马辚辚,声声不绝,一片沉默中,成之染突然开口:“会稽王之事,我父亲不会善罢甘休。”
徐崇朝略一沉吟:“你又能如何?”
成之染抚摸着绛紫朝服上精美的花纹,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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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雨中,蛙声一片。尚书右仆射山行简荣升为左仆射,不过,这并未令他欢喜,朝臣看向他的目光也一言难尽。
毕竟,乾宁以来历任尚书左仆射,下场都颇为惨淡。范阳卢茂和谋反族诛,高平郗长卿因噎暴卒,平昌孟元礼服毒身死,陈郡谢让也悬梁自尽,山行简年近半百,本就是冲和散淡的人物,思及前路,更了无仕宦之心。
好在吏部尚书何知己接替了尚书右仆射之位,通达明辨,俨然是尚书省主官。而众人瞩目于尚书省变动之时,成肃不声不响地上奏天子,将自己都督豫州军事之权,交给远在寻阳的江州刺史孟元策。
成之染看在眼里,心头疑云不散。她与徐崇朝一道前往何知己府邸道贺,二人前脚刚进门,瓢泼大雨便尾随而至。
何知己将二人请到中堂,于堂中赏景,别有一番意趣。雨点击打着屋顶青瓦,层层叠叠如同急管繁弦,庭中旗幡被雨水淋湿,暗沉寥落,又生出几分可怜之态。
成之染问何知己:“仆射可知太尉之意?”
大雨滂沱,吵闹不已。何知己似乎并未听清,只望着门外雨帘摇扇不语。
成之染提起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何知己手上一顿,旋即又轻晃着羽扇,反问道:“女郎以为呢?”
成之染并不隐瞒:“东府可是要大兴兵甲?”
何知己笑了笑,向旁侧徐崇朝投去一瞥,对成之染:“女郎心中疑惑,合该去问太尉。”
“若是我会错了意,又惹得太尉恼火,”成之染语气平静,径自道,“他素来信重仆射,若是要离京,必定请仆射留任。山仆射清标简贵,于政事不甚上心,仆射身居此位,自是根本所托。”
何知己半晌不语,许久才轻叹一声:“兹事体大,便是我心中,也难免踌躇。”
成之染听他言语,心中了然,蹙眉凝望着檐下急雨,神思不知飘到了哪里。
何知己喊了她一声,见人没反应,再要开口时,徐崇朝比了个嘘声,缓缓摇了摇头。
“徐郎啊……”何知己执扇朝他一点,却也不多言,只等着成之染发话。
成之染默然良久,终于道:“父子之间,人所难言。有些事,还望仆射好生规劝太尉。”
何知己微微挑眉:“女郎?”
“太尉身居高位显宦,名高于世,岂能违逆妄动,将宿昔令誉毁于一旦?他与会稽王同朝称臣,在外人看来也称得上和睦,倘若骤然对荆州用兵,海内哗然,四方守宰,岂不是人人自危?会稽王在荆州保境安民,并无过错,师出无名,谁肯相随?”成之染难掩忧色,道,“更何况大魏强敌环伺,如今绝不能掀起内乱,让手足同胞相残,给胡虏以可乘之机。”
何知己颔首叹息。
成之染注视着他,道:“仆射身为魏臣,自当为社稷思量。与我父相交恳切,若好生规劝,他定能听从。还望仆射以大局为重。”
说罢,她向何知己深深一拜。
何知己连忙将人扶起,道:“女郎尚且如此,何某有何道理推辞。自当尽我所能,规劝太尉。”
第259章 请缨
时雨暂歇,金陵城天潮潮地湿湿,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掩映于迷蒙轻雾之中。
镇国将军府中的草木愈加葳蕤,被雨水冲洗得青翠欲滴,风移影动,枝叶间水滴飘落,轻轻落在树下行人身上。
小吏捂紧了怀中书卷,脚下踩过青石板路上浅浅水洼,留下一路若隐若现的水痕。他行至中堂,却见屋门紧闭,堂前一个清丽身影,正微微仰头,与中兵参军桓不为交谈。
小吏上前一礼,道:“江娘子。”
江萦扇从他手中接过这一摞文书,又瞧了桓不为一眼,道:“参军若疑惑,去问将军便是了。”
说罢,她敲了敲门,待屋中传唤,便抱着文书进去了。
桓不为随她步入堂中,成之染端坐案前,宗寄罗和杜黍也在,齐刷刷地目光望过来,让他不由得局促。
成之染一眼看出他有话要说,果然,三言两语间,他话锋一转,目光也有些担忧。
“将军,听闻青州有胡虏异动,不知我兄长如何了?”
征虏将军桓不惑以青州刺史之职镇守广陵,前些日子有边境逆党聚众数百,暗中渡淮,夜入广陵城作乱。幸而被城中守军察觉,好一番追讨,总算平息了此事。消息很快传到金陵,令朝野瞠目。
堂堂江北重镇,居然让乱党乘虚而入,足以见得守备之松懈。成之染如实道:“刺史难辞其咎,只怕要受处分了。”
桓不为愈加担心了。
不过这处分再重,也不至于丢官免职。毕竟赵兹方镇守冀州,成肃对他已生出防备之心,必不会让朝廷在此时重罚桓不惑。然而这话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她好生劝慰一番,冷不丁说道:“倒也并非是胡虏。”
桓不为不解。
宗寄罗知道成之染所指,替她解释道:“参军或许不记得,入境作乱的贼首唤作苏弘义,是乾宁初年伙同庾氏叛乱的宗室子弟。那时他兵败投奔独孤氏,独孤氏败亡,他又投靠了宇文氏。”
杜黍道:“这群人阴魂不散,我父亲在北徐州,竟没能察觉。若是抓到了,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成之染道:“宇文氏在河南之地,与彭城最为切近。此事虽发生在青州,于北徐而言,亦不能不防。”
江萦扇呈上文书,放在最上的是一封书信,落款为冠军将军丘豫。
成之染不由得指尖一顿。
丘豫前几年在外为官,率重兵驻扎淮西寿阳城,借着随成肃西征李劝星之机,今年才刚刚调回金陵镇守石头戍。为了运漕以西的练兵校场,他没少跟镇国军府打嘴仗。
如今广陵城覆辙在前,成之染以为他又要重提此事,待拆信来看,不由得“咦”了一声。
江萦扇见状问道:“将军,何事不妥?”
成之染摇了摇头,眉头微蹙又舒展开来,道:“丘将军向我举荐一个人。”
这可是个稀罕事。杜黍追问道:“什么人,居然劳驾冠军将军?”
成之染扫了他一眼,道:“勃海高寂之。”
众人都一头雾水,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桓不为略一沉吟,道:“勃海高氏,莫不是从冀州来?”
成之染翻看那信笺,丘豫是受人之托,所托之人正是当年平齐之时的降臣高琰。她思索一番,想起广固城被围,这高琰兄弟逾城归降,一度在成肃帐下听令,后来又出外为官,辗转又回到冀州。
如今正是在冀州刺史赵兹方手下。
成之染轻笑一声,将信笺放到一旁,对江萦扇道:“岑郎在何处?马厩正缺人,我看这高郎君合适的很,你去问问岑郎,可否?”
江萦扇领命而去。
宗寄罗面露迟疑:“勃海高氏名门望族,这样不好罢?”
成之染笑道:“或许高郎君愿意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突发奇想,甚至连高寂之见也没见,就随随便便打发了。勃海高氏的郎君,心气想必是极高的,若是被惹恼,平白闹出一场不愉快。
成之染老神在在,任凭旁人怎么说,也不改主意。
宗寄罗在廊下遇到萧群玉,把这事说了,萧群玉凝眉细思,摇头道:“女郎的心思,如今并不在这里。这位高郎君如何,她难以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