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赵郎君,话可不能乱说!”
  赵兹方瞥了她一眼,望着成肃道:“我知道太尉是忠心体国的能臣,若非在东府,也不会如此剖陈利害。太尉,国本为重,东海王绝不能离京!”
  成肃平静地看着他,反问道:“难道除了东海王,就没有人能护持国本了吗?”
  赵兹方一愣,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直觉又不敢深思,索性道:“留下东海王,才是最稳妥的方式。
  成肃父女都一言不发,堂中一片静寂,落针可闻。
  半晌,成之染长叹一声,对赵兹方道:“天家之事,你我又何须多言。赵郎君早日回冀州去罢。”
  赵兹方顿时黑了脸,朝堂首一拜,便拂袖而去。
  这一场不欢而散,让堂中气氛又低沉了几分。成之染侧首注视着成肃,朱唇轻启,说出的话却令人心头直坠。
  “阿父,可曾想到过今日?”
  她并未名言,成肃倒也心知肚明。当初他算计苏弘度,亲手促成赵家与王室姻娅,原本是为了把控操盘。
  然而人心终究不是棋子,事到如今,他反而与赵兹方渐行渐远了。
  见成肃不语,成之染轻轻一笑:“于他而言,苏弘度毕竟是姻亲。翻身龙门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岂会置之不理?”
  帘栊轻晃,徐崇朝从耳房走出,朝成肃郑重一拜:“我姊夫救人心切,望太尉切莫怪责。”
  成肃似笑非笑道:“他并无过错。”
  徐崇朝又要开口,被成之染拦下。
  “所谓天家国本,臣子又岂能妄加揣测?纵然要立功扬名,亦不能仰仗于此,”她摇了摇头,道,“但愿赵郎能明白,好好回去做他的冀州刺史,才是正道。”
  成肃不知想到了什么,对徐崇朝道:“你若再见到赵郎,务必告诉他切莫妄动。中朝之事,岂能作门户私计?”
  徐崇朝允诺。
  待他退下后,成肃闭上了眼睛,良久,忽然道:“倘若赵兹方安分守己,我必能保他平安。”
  成之染心中一动:“阿父——”
  成肃抬手止住她,道:“如今说这些还太早,你猜,江陵会如何反应?”
  ————
  仲夏天长,暑气盛极,骤雨初歇,天子依奏降旨,将苏弘度执送江陵,交由会稽王严加训斥。
  榴花璀璨,枝间葳蕤,鸣蜩不休,一声声一阵阵,聒噪得令人心烦。赵兹方带着妻儿启程北上,临行前并未再到东府,只是到徐宅一叙。
  钟夫人派人招呼徐崇朝回去待客,他在徐宅小住了一宿,次日回到镇国将军府,神情似有些郁郁。
  刚进门,便有小厮迎上来,道:“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女郎在后堂等了许久。”
  徐崇朝赶往后堂,正碰上江萦扇捧着一摞书卷出来,见了徐崇朝,她微微颔首致意,道:“阿叔,你来得迟了。”
  这话让徐崇朝心里没底。他快步进屋,成之染端坐于堂首,正垂眸执笔写着什么。
  徐崇朝打量她神色,默不作声地坐到近旁,半晌见她仍头也不抬,忍不住说道:“我姊夫此去很不得意,我陪他喝了几盏酒。”
  成之染终于放下笔,抬眸看着他,道:“有些话,他也不好向你明说罢?”
  徐崇朝苦笑一声。
  “他对我父亲不满。或许他会想,苏弘度是他的姻亲,我父亲怎么毫不留情。”成之染语气淡然,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赵兹方确实是这么说的,几乎是一字不差。徐崇朝替他分辩道:“他也是心疼蘅芜。”
  成之染不由得一笑,问道:“你怎么回答他的?”
  “这件事归根到底,错在苏弘度。惟愿他改过自新,否则将来依然会连累赵家,”徐崇朝轻叹,“我姊夫也并非不通事理之人,待他想明白了,自然与你父亲和好如初。”
  成之染勾唇:“想明白是一回事,如何选择又是另一回事。”
  徐崇朝自嘲地笑笑:“我母亲还怪我话说得直白,伤了姊夫的面子。”
  一边是长姊,一边是妻子,他的处境成之染清楚。堂中倏忽暗沉下来,穿堂而过的热风裹挟着潮气,是连绵阴雨的气息。
  成之染轻轻按住对方的手,道:“你左右为难,还是不要插足的好。”
  第258章 阴云
  淫雨霏霏,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江上潮涨浪涌,浩荡东流。
  江陵传来了音讯。
  会稽王得知苏弘度恶行,深悔痛心,向天子上疏谢罪,请求辞去荆州刺史之职,归老家宅,训责子孙。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苏弘度固然有罪,会稽王固然有过,可过错又不能全都怪到会稽王头上,堂堂荆州刺史,一方守藩重臣,又岂能因此事贸然罢黜?
  天子未置可否,只是于朝参之时询问成肃的意见。
  成之染在列,眼见得她父亲面色淡然,然而心里定然是咬牙切齿。
  荆州何等显要之地,会稽王主动请辞,他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可众人皆知会稽王罪不至此,他若是趁势点了头,那可就名不正言不顺,留下个过罚失当的恶名。
  更何况,天子又岂会答应。
  会稽王这一番以退为进,还真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成之染暗中感慨,果然见成肃陈词不可,违心地为会稽王美言。她父亲不是这种拧巴的性子,朝堂上这番言论,恐怕要把他给怄坏了。
  会稽王的辞呈,就这样被轻轻揭过了。他如此大义凛然,成肃也不好再拿苏弘度说事。
  散朝后,众人只见太尉拂袖而去,连头也没回。
  成之染打道回府,仪仗却被堵在半路上。随行的赵小五打探一番,道:“前边有许多看热闹的,有个家生子偷吃了主人家的鸡,他阿父正在门前打他呢。这要是不好好打一顿,他父子都别想再进门了。”
  既是旁人的恩怨,成之染并不想多管闲事,于是让车夫掉头,去走别的路。车夫催赶着牛车刚转了个弯,忽听车内吩咐道:“不必回府了,去趟东府城。”
  随从虽纳闷,但并不多问,一行人旋即改道东府城。
  时辰拿捏得刚刚好,踏入成府时,成肃正在大发雷霆,隔了几重院落仍威压不减,府中上下大气不敢出,见成之染来了,仿佛看到了救星。
  成之染旁若无人地往里走,在中庭碰到了徐崇朝。他将她拦下,问道:“苏弘度既已出京,太尉仍如此不满,是何道理?”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苏弘度只是出京而已。”
  徐崇朝神色微动,眼底疑云更甚。
  “你——知道什么?”
  “我?”成之染轻笑,“我什么也不知道。”
  徐崇朝又要再问,她压低了声音道:“随我来。”
  二人一道去拜见成肃,侍从奴婢在书斋外跪倒了一片,屋子里有几位心腹僚佐,都垂眸敛首,不怎么说话。
  成肃负手在屋中踱步,骄阳浓烈,烧灼得心火更旺。
  成之染径自上前行礼,军府司马顾岳使劲朝她使眼色,她恍若未闻,也不管成肃的反应,昂首道:“太尉好狠的心呐!”
  成肃侧首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道:“你要说什么?”
  成之染从屋中扫了一眼,与诸位僚佐目光交错,突然笑了笑:“阿父,借一步说话。”
  成肃挥手让众人退下,沉默了一瞬,道:“还是苏弘度的事?”
  “是,”成之染颔首,道,“我本以为阿父之心与我相同,可如今看来,未必如此。”
  成肃徐步回到坐榻上,道:“说来听听。”
  “将苏弘度送到江陵去,阿父究竟是何种心思?”成之染紧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每一个表情。
  “他举止顽劣,自是要会稽王严加训厉。”
  “仅仅是训厉?”成之染不由得失笑,道,“阿父想让会稽王杀了他,不是吗?”
  徐崇朝一惊,不可思议地望向成肃。
  成肃目光顿了顿,打量着女儿,道:“这是旁人的家事。”
  “家事?王侯岂有家事!”成之染冷笑一声,“不过苏弘度是死是活,阿父恐怕不在乎。真正让阿父在乎的,是会稽王究竟会不会如你所愿。可惜阿父如今见到了,饶是施压至此,他也并未从命。”
  成肃听她一口气说完,竟然笑了笑,道:“我何德何能,竟敢逼迫堂堂会稽王!”
  “阿父真的不敢吗?”成之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为何如此动怒?是哪个拂了太尉的意?”
  成肃的神情渐渐冷下来,暑气依旧盛重,屋中依旧燥热,成之染心如擂鼓,背后却升起一阵凉意。
  她父亲甚是不悦。
  徐崇朝见状不妙,上前拉住成之染,道:“太尉忠心体国,你切莫多想。”
  “忠、心、体、国?”成之染一字一顿,瞥了成肃一眼。这轻飘飘的一眼宛如锋刃,炎炎夏日令人心底生寒。
  成肃登时心头火起,拍案而起,道:“你自从踏入府门,全不顾老父心忧,只一味逼问发难,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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