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那她心思在何处?”宗寄罗不由得问道。
萧群玉仰首,葳蕤枝叶间蝉鸣不绝,碧蓝天幕下,鸟雀飞过这一方屋檐,叽叽喳喳地没了踪影。她轻轻朝东方一指,道:“在东府。”
————
成之染没有等多久。这日下朝后,她才出了宣阳门,眼前便出现个熟悉的身影。
是成肃的近卫常宁。
他抱拳一礼,道:“女郎,太尉有请。”
成之染微微勾唇。她这父亲在大殿之上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她一般,这会儿倒是客客气气派人来请了。
她岂有不去之理。
今日的东府格外热闹,前庭廊下许多人或坐或立,看模样都是军将打扮,有的还格外眼熟。成之染收回目光,随引路的军士来到后堂,从门口望了一眼,不由得微微挑眉。
“今日人倒是齐全。”她迎着众人目光步入堂中,朝上首的成肃躬身一拜。
辅国将军温印虎、龙骧将军彭鸦儿、宁朔将军沈星桥、建威将军叱卢密,成肃手下这四位得力将领,正众星捧月般围坐着,望向成之染,神色各异。
成肃与她之间,本就没有多少寒暄可言。数日前父女二人不欢而散,他到如今还心中有气,脸上也不甚欢喜。
他以目示意叱卢密,后者开口道:“女郎,长话短说,此番太尉有请,是为了荆州之事。”
“我知道,”成之染颔首,道,“荆州不能打。”
这话将叱卢密堵了回去。他问道:“此话怎讲?”
“会稽王不是李劝星,荆州也不是当年的荆州。如今外敌环伺,四境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扬州与荆州兵戎相见,东境波及到青州、北徐、冀州,西境波及到雍州、梁州、益州,大魏如何能安宁?会稽王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四方守宰兔死狐悲人心浮动,东府又将以何等面目再见天子?太尉又如何立足于朝廷?”成之染慷慨陈词,引得成肃愈加皱紧了眉头。
沈星桥说道:“女郎亦知太尉心忧天下,将来东府对胡虏用兵,势必离不开荆州助益。会稽王不与东府同心,于北伐之事亦畏葸不前,已然为东府掣肘。若不能谋取荆州,太尉大业又将何以为继?”
成之染嗤笑一声:“这天下是大魏的天下,百姓皆是天子的子民。沈将军口口声声为了天下大业,却要让太尉戕害天子叔父,情理何在!”
沈星桥默然。
叱卢密被成肃目光催促,只得硬着头皮替沈星桥分辩:“女郎此言差矣,怎么就成了戕害天子叔父?东府只是想要会稽王让出荆州,可谁教他不肯答应呢。”
成之染笑了笑,道:“叱卢将军,孟江州在寻阳都督二州兵马,总不会是为了清剿俚僚罢?东府意欲对荆州用兵,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这不是戕害又是什么?”
叱卢密还想再说话,成肃被成之染吵得脑壳疼,摆了摆手道:“好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瞥了成之染一眼,道:“何仆射把话带到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没工夫跟会稽王耗下去,迟则生变,夜长梦多。你不肯用兵,难不成有什么妙计?”
“妙计称不上,可若是太尉松口,我愿意前往江陵,亲自劝说会稽王退位让贤。”
堂中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她,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无稽之谈!”成肃不满道,“此事岂是儿戏?”
成之染并不恼火,只是道:“在太尉心中,从来都没有‘以理服人’四个字,不是么?”
成肃道:“我从草莽跻身朝堂,难道是耍嘴皮子上来的?”
成之染并不指望他立刻答应,缓缓道:“无论太尉信与不信,这是我认定的可选之路。倘若太尉无心于此,那我便向天子请命,奉旨去一趟江陵。”
诸将佐闻言一惊,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成肃也皱起了眉头,鹰隼般的目光盯着她,道:“你在威胁我?”
“我哪敢,”成之染不慌不忙,道,“东府绝不能对荆州用兵,让我去荆州,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假使会稽王冥顽不灵,自不配做这个荆州刺史,到时候,我会替太尉做个了断。”
诸将佐不语,目光在他二人之间徘徊。
见成肃久久不语,彭鸦儿开口道:“太尉,依末将之见,太平侯所言,未尝不可。”
温印虎亦道:“太平侯素有谋略,倘若当真能化干戈为玉帛,也是件好事。”
成肃扫了他二人一眼,目光沉沉看不出神色。
成之染索性上前,道:“太尉难道不清楚,东府师出无名,贸然对荆州发难,平白授人以柄。纵然会稽王对东府不满,如今也并未彰显行迹,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他又岂会轻易与东府撕破脸?我这一去成也好,败也罢,总不会让东府落了骂名。”
孤身犯险之举,若换作旁人,成肃少不得称赞豪勇。可若是他的女儿……
成肃只是盯着她,摇头叹息道:“不可,不可!”
成之染如何不知他心中犹豫,脸上不觉露出失望的神情,顿了顿,道:“会稽王并非好事之徒,再加之投鼠忌器,必不会为难我等。我言出必行,无论太尉是否答应,自会在大军之前抵达江陵,如何决断,全凭太尉心意。”
她说罢便要拂袖而去。成肃猛地从座中站起,喝道:“站住!”
成之染止步回首,望着堂上之人鬓发斑驳,于明朗日色之间熠熠闪动。那一双眸子却依旧精明锐利,只是目光微微一颤,话说出口已平静了三分:“到头来,还是要逼我。”
成之染听出他话中转机,于是回身一礼,道:“惟愿太尉修书一封,与会稽王剖陈利害。有此为证,会稽王才没有后顾之忧。”
堂中静默了半晌。成肃叹息道:“好,那便如此。”
第260章 弹铗
成之染次日便收到成肃写给会稽王的书信,是军府主簿桓不识亲自送来的。
“桓郎君大驾光临,当真令寒舍蓬荜生辉。”成之染望着对方,笑了笑。
桓不识一惊,拱手一拜:“太平侯是何玩笑话?在下愧不敢当。”
“桓郎君乃是长辈,何必跟我客气,”成之染拿起那信函,端详了一阵,脸上笑容依旧淡淡的,“阁下随我叔父在荆州多年,个中情分,更不是旁人能比。”
桓不识听她提起成誉,黯然一叹,道:“女郎说的是。近日太尉为荆州忧心,我亦时常想起彭城忠武公。倘若他还在,荆扬之间,又何至于此?”
成之染叹道:“乾宁初年,彭城忠武公接手的荆州,久经战乱,士民流散,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然而他交还朝廷的,是一个强大富庶的西州。他定然希望这份强大富庶能永远如此。李氏之乱,江陵生变,幸而并未酿成大祸。如今又岂能因会稽王而再起波澜?”
桓不识颔首:“女郎的心思,我自然懂得。”
成之染敛眉垂首,正襟一拜,道:“我不在金陵,还望阁下好生规劝太尉,切莫意气用事。”
桓不识上前将她扶起,慨然道:“定不负女郎所托。”
天阴欲雨,桓不识不欲久留,急着回东府复命。成之染挽留不得,于是亲自将他送出府门。
归家的行人匆匆从街上走过,路过镇国将军府门前,忍不住投来一瞥,便看见这府邸之主负手而立,远望着空天密布的云层,眸光熠熠,神色莫辨。
黑漆小门闭合,那身影隐入深宅,再也见不着踪迹。
徐崇朝回到府中时,倾盆大雨已收敛声势,如鼙鼓渐歇,只余下一派空蒙,从繁茂枝叶间断断续续地滴落。
他一路穿行,在后堂阶前止步。
成之染正端坐于堂首,手执绢帕,细细擦拭着一柄宝剑。
他缓步上前,认出这是天子钦赐的佩剑,名为“太平”。
利刃折射出迷蒙光影,成之染凝眸注视良久,终于抬头道:“我父亲写给会稽王的书信,情真意切,大义凛然,写得好极了。想来是顾岳的手笔。”
那信函就放在几案一角,徐崇朝看了一眼,道:“丈人已准我告假,倒是你,此去月余,不能朝参,天子若问起,该如何解释?”
成之染轻轻将宝剑放下,道:“我人都走了,还管朝中这些事?有我父在金陵善后,何必劳我等操心?”
是了,成肃既然答应让她去,自然会替她在天子面前遮掩。
徐崇朝仍有些不放心:“倘若丈人反悔了怎么办?”
成之染一笑:“那更该早些离开。”
夜里又电闪雷鸣,雨骤风狂,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直下,天亮前却又戛然而止,云散雨收,碧霄如洗。金光四射的朝阳照在大江之上,灿若云锦,璀璨夺目。东府城头镶上了金边,亮堂堂地看得人心中欢喜。
成肃翻看了尚书省呈报的奏议,于案牍之间抬头,突然让人将桓不识叫来,问道:“昨日你去镇国府,她可说几时动身去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