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成之染于御街前止步,仰头望着巍峨的宣阳门,调转了马头。天光已黯淡,一道残阳铺在江水间,树梢归鸟低回,东首星月隐现。暮色沉沉,哒哒马蹄声在夕阳余晖下愈加悠长。
  她打马回到东府城,远远便听得一阵骚动,从城中出来一队人马,前呼后拥地护送一辆车出城。
  细看那仪仗,想来又是孟元礼。
  孟元礼三天两头往东府跑,千方百计劝成肃北上,让成肃焦头烂额。成之染听府中说起此事,便知天子对渡江与否并未置词。然而从府中佐吏神情来看,或许大多数人心中还是偏向孟元礼的。
  她退让道旁,待仪仗远去,才打马入城。成府门前冷冷清清,早有军士迎上来牵马坠镫,成之染随口问道:“孟公几时来的?”
  “约莫一个时辰前。”
  成之染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想必此时她阿父正憋着火。待会儿需得避开沧海堂,免得不小心触了霉头。
  她沉思不语,街上忽闻马蹄声,有人道:“狸奴,你在此做甚?”
  徐崇朝勒马止步,胯-下青骢马一声嘶鸣。
  成之染眸光一动:“阿兄。”
  徐崇朝翻身下马,道:“随我来。”
  成之染不明就里,连忙跟上,见他要往沧海堂,连忙道:“方才孟公来过了,阿父或许正在气头上。”
  徐崇朝脚下一顿,道:“顾不得那么多了。”
  成肃正沉着脸坐在沧海堂,座中将佐心知他不快,议事时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见来人是徐崇朝,成肃舒缓了神色,问道:“阿蛮何事?”
  徐崇朝道:“荀将军回来了,正在城外。”
  成肃目光一凛:“回来了?”
  成之染不由得一愣,荀恭祖率兵到历阳平叛,这才几天就回来了?
  诸将佐面面相觑,成肃面色颇不善:“让他进来。”
  不多时,荀恭祖被带到堂中,察觉到四下骇人的低压,他把头垂得更低了。
  成肃见他半晌不吭声,按捺着性子问道:“历阳如何了?”
  荀恭祖依旧垂着头,声音竟有些颤抖:“奉第下之命,末将派参军谢泠讨伐逆贼,贼首萧恩义已死。”
  他言语吞吞吐吐,显然是话里有话,引得成肃不耐烦:“然后呢?”
  “末将在采石督战,尚不及渡江赶到历阳,萧恩义手下便反扑,末将……末将见势不妙,特此回来向第下求援!”
  “当啷”一声,案上的杯盏落地,茶水四溅,打湿了荀恭祖的外袍。
  成肃怒道:“求援?你岂不知金陵何其危殆!明明是你临阵脱逃,找什么借口!”
  荀恭祖没料到成肃生这么大气,吓了一大跳,分辩道:“末将岂敢!只是叛贼来势汹汹,末将无能,实在是抵挡不住……”
  徐崇朝见成肃又要动怒,便上前劝道:“第下息怒,且听荀将军说说看。”
  成肃冷哼了一声,问荀恭祖道:“谢泠在何处?”
  荀恭祖答不出,大气不敢出一口,成肃又问了一遍,他才犹豫道:“谢参军当在历阳。”
  “那你为何不去救?”成肃冷冷看了他一眼,问道。
  荀恭祖大着胆子抬头,对上成肃的目光,不由得一个寒颤,俯首道:“末将知罪。”
  成肃垂眸不语,眸中不辨喜怒。
  临阵脱逃,畏葸不前……成肃的性子,素来看不过这些。若平日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如今他正与孟元礼较劲,这位荀将军恐怕不妙。
  成之染眸光一黯,心中也为荀恭祖捏了一把汗。
  这沉默太过难熬。
  众人都噤若寒蝉,荀恭祖只得把目光投向徐崇朝。他与兄长荀康祖俱是宣武军出身,荀恭祖也曾在徐宝应帐下听令,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成肃还记得旧日情分……
  徐崇朝垂眸,开口道:“第下——”
  “传令下去——”
  成肃厉声打断他,径自道:“宁朔将军荀恭祖畏敌不前,贻误战机,败坏军心,拉下去,斩首示众!”
  荀恭祖登时面白如纸。诸将佐都傻了眼,震惊道:“第下,这使不得!”
  成之染拦在堂前,道:“大敌当前,岂有临阵斩将的道理?纵然荀将军千般不是,恳请第下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成肃猛地站起身:“我军岂需此等软弱之辈!害群之马,摧折士气,死有余辜!”
  他声如寒霜,决然的目光令成之染胆战心惊。话说到这种份上,座中无人敢出言忤逆。
  堂中一时间死一般沉寂,成肃眼神一动,两旁兵士便上前去拉荀恭祖。
  荀恭祖高喊道:“第下!我兄弟二人与第下共建大义,兄长为大魏死而后已,末将也宁愿战死沙场……”
  “已经太迟了!”成肃冷冷道。
  荀恭祖被甲兵拖下堂去,哀号之声不绝如缕。诸将佐心中凛然,一个个如坐针毡,反倒是成肃缓缓落座,沉声道:“方才都说到哪儿了?”
  众人不语,半晌,董荣开口道:“啊,江北斥候来报,后军十日之内便能到金陵。”
  “十日……”成肃闭了闭眼睛,道,“十日便十日。”
  众人都心不在焉,成肃淡淡扫了一眼,也不再多言,只嘱托参军顾岳盯紧了朝廷军粮转输,便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成雍犹豫着不起身,待众人散去,他正要开口,突然见成肃神色陡然凌厉起来。
  “你派人告诉何知己,七日内不能到金陵,便等着回来收尸罢!”
  成雍连连称是,迟疑道:“杀了荀恭祖,皇帝那边……”
  成肃瞥了他一眼:“皇帝哪顾得上这些?”
  堂中已燃起烛火,成雍不知何时已退下。成肃揉了揉眉心,抬首见成之染仍立在灯影下,语气便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成之染低垂着眼眸,道:“第下好一招杀鸡儆猴。”
  她知晓成肃脾性,他性子暴烈,却不至于被盛怒冲昏头脑。荀恭祖临阵脱逃固然有罪,可毕竟是死去的华容县公荀康祖之弟,若放在平日,不过丢官便算了。可如今敌兵压境,军府和朝廷人心思变,保不准谁又会在阵前做另一个荀恭祖。
  她父亲用荀恭祖的命震慑三军,未尝不是断臂求生的考量。
  只是思及荀恭祖惊恐难言的目光,她不免心内凄惶。
  成肃半晌不搭言,垂眸盯着她,忽而发出沉沉的笑声,在空旷的堂屋内回荡。
  他到底没有再说一句话。
  成之染步出后堂,正望见月上柳梢头。今夜,不知又有多少人不眠。
  第135章 引咎
  荀恭祖的死讯次日便传遍朝中。
  孟元礼纵马驰入东府城,紫袍金带的尚书左仆射斥退了府前守兵,未经通传便闯入庐陵公府,在府中僚佐一片目瞪口呆中,径直跨进沧海堂。
  成肃正坐在堂首与徐崇朝交谈,后者垂眸敛衽,不时颔首,看上去宛然慈父教子的情景。
  孟元礼不由得心神一晃,认出是徐崇朝来,心头的惶惑愤恨更甚。
  对上成肃略显诧异的目光,他怒道:“成肃,你到底要做什么!”
  成肃不紧不慢地起身,迎上前道:“孟公这是怎么了?”
  “你做了什么心里清楚!”孟元礼气急反笑,“荀康祖只那么一个阿弟,你怎么狠心杀他?”
  “原来孟公是为荀恭祖而来,”成肃顿了顿,道,“他干犯军法,动摇军心,我只不过是明正典刑。”
  “好一个明正典刑!你是扬州刺史做久了,连共创大业的兄弟都忘了吗?”
  “孟公此言差矣,荀恭祖不肯救历阳,便是在金陵身上插刀,犯的是祸国殃民的大错。纵然患难情重,又怎比得上社稷安危?”
  孟元礼大怒:“你口口声声社稷安危,如今硬要拉着朝廷留在这火坑,到底谁才在祸国殃民?”
  “第下慎言!”徐崇朝赫然拦在二人中间,朝孟元礼深深一拜。
  孟元礼自觉失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成肃说不出话来。
  成肃面上也不好看。他虽与孟元礼几番争执,到底都还是就事论事,如今孟元礼劈头盖脸一顿痛斥,也让他眸光渐冷。
  他二人较劲,谁也不肯先说一句话,徐崇朝进退两难,只得唤堂中侍从:“还不快请孟公上座?”
  孟元礼一抖袍袖,被小厮请到客位。
  徐崇朝松了一口气,朝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悄然退下,闪身出了沧海堂。
  徐崇朝刚收回目光,便听孟元礼叹道:“徐郎,你来说句公道话。我难道不是为了大魏着想?暂避锋芒以求东山再起,又有什么错?”
  徐崇朝望了望成肃。对方负手背对着二人,宽阔的肩膀遮住了堂外大半风光。
  檐上鸟雀啁啾,徐崇朝垂眸不语。
  成肃亦默然良久,长叹道:“孟公——”
  他言犹未尽,眼前便闪出个窈窕身影,明艳的石榴裙随着紧促的步伐摆动,一时间让人挪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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