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成之染花骨朵般抛入沧海堂,气息丝毫未乱,抿唇向孟元礼行礼。
孟元礼许久未见她女子装扮,似是一愣,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我时常忘记,你原是与如燕一般年纪。”
而孟如燕早已嫁为人妇,成之染还在军中摸爬滚打。
成之染问道:“二娘如今可还好?”
“好,好得很,”孟元礼目光柔和了许多,思索道,“年初她还说,要我张罗着为你做媒。”
成之染笑了笑,道:“谢过孟公好意,只是匈奴未灭,无以为家。”
“是啊,匈奴未灭……”孟元礼长叹一声,“汉家却要亡国了!”
成肃闻言,神色微动,却不言语。
孟元礼起身拂衣,向他长揖道:“大魏不能倾覆于此,请成公奉送乘舆渡江!”
这些话他说了无数次,望着成肃仿佛凝固的背影,心也渐渐冷下来。
他素来知道成肃固执,当初倡言伐齐,满朝皆持异议,可成肃力排众议,愣是将大军开到广固。那时他站在成肃一边,自是赞同他勇毅果决,如今二人分庭抗礼,他只恨对方冥顽不灵。
可是,若成肃不松口,谁敢离开金陵?
见成肃半晌不吭声,成之染对孟元礼道:“第下与我父共创大业,忠肝义胆实所共鉴。可如今朝中府中人情危骇,个个如惊弓之鸟,正是仰赖天子不动如山,才不至于作鸟兽散。天子一旦迁动,这一盘散沙便土崩瓦解,又岂能共济江北!纵使侥幸渡江,不过丧家之犬穷途末路罢了。”
成肃闻言亦轻叹一声,回身扶孟元礼入座,目光也变得深远:“孟公,当初你我京门举义,百余人便敢攻拔军府,二千人便能收复京都。而今精甲万余人,如何竟不肯与妖贼一战?此战若胜,则万事无忧。倘若兵败,我自当血溅御前,不负平生报国之志,岂能不战而退、忍辱偷生!”
“成公!”孟元礼悲愤不已,眼眶已泛红,“成公何至于此?”
成肃一挥袍袖,决然道:“我意已决,孟公不必再言!”
这番话掷地有声,孟元礼瘫坐一旁,眸中隐忍有光,脸上神色莫辨。良久,他看看成肃,又看看成之染,颤颤一笑:“你父女俱贪,拿天下人的命作赌注,亡国破家时,勿谓言之不预。”
徐崇朝一惊,见成肃面色铁青,忙劝道:“孟公——”
孟元礼抬手止住他,站起身来,嘴唇发抖,胸口一起一伏,竟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成大郎君,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后悔当初赞同你北伐,以至于妖贼乘虚而入,江郎李公命丧敌手。我不忍坐视金陵沦陷,做妖贼刀下之鬼。还请阁下赐我一死,全我个体面!”
成肃缓缓转过头,眸中积聚的怒火大盛:“你好歹打完这一仗,再死也不迟!”
孟元礼凄然一笑,也不搭言,扭头便拂袖而去。
成肃紧盯着他的背影,盛怒中夹杂着难言的悲哀,眼神一点一点冷下去,直至淡漠中透露着冰凉。堂中死一般沉寂,侍从目睹这一切,识趣地屏息不语。
天色阴沉着,朦胧日光隐在灰蒙蒙的云层中,使堂中愈加昏暗。绛紫官袍失掉了往日光泽,显得凝重而逼仄。
“我做错了吗?”
成肃伫立良久,兀地说道。他依然冷漠而严厉,可不知怎的,成之染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沉重的哀伤。
孟元礼有句话说得没错,固守金陵,确是以天下生民为赌注。
她缄默无言。
“义父与孟公自是不同,是非对错,又有谁说得清楚?”徐崇朝默然良久,上前道,“张灵佑是义父手下败将,正因不敢与义父争锋,这才趁大军北讨之机作乱。他得知大军凯旋,心中必有所忌惮。若义父不战而退,则声威俱损,势同匹夫,纵然一时保全身家性命,可日后上至公卿下至士卒,还有谁肯听义父号令?”
成肃半晌不吭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眸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数息之间,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雨水蒸腾着暑气,一阵又一阵打在树梢头,窗棂上,石阶前,耳畔仿佛只余下雨点砸落的声音。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庭中雾茫茫一片,汇聚了千万条细流,整个天地都喧哗不安。
直到入夜后,雨声才渐次停歇。成之染梦中醒来,在榻上拥着锦被,丝丝袅袅的凉气令人浑身冰冷。
清寂夜色中,不知何处传来低微窸窣的声音,仿佛遥远天际的压抑哭声。
平明时分,绣衣使者打马入宫门,百官衙署,诸城卫戍,似乎被昨日雨水浇透,隐约有凄清的气息流淌不绝。东府往来佐吏行色匆匆,一派人人自危之状,到处笼罩着不安的气氛。
成肃负手立于沧海堂阶前,目光远眺,神色莫辨。
尚书左仆射兼丹阳尹、固始县公孟元礼,夜中于郡府服毒,留绝命书一封,自陈不能守土尽责之罪,引咎自尽以谢天下。
成之染闻讯惊惋不已,可望见成肃岿然不动的身影,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奏事佐吏刚退下,前院又飞身进来个兵士,道:“今上召第下入宫,使者正在府门等候。”
成雍站在他身后,只觉得眼前一黑。昨日孟元礼与成肃不欢而散,他如今一死,无疑将所有矛头都指向成肃。
成肃垂眸道:“知道了。”脚下却一动不动。
兵士为难道:“宫中似乎是急事……”
成肃瞥了他一眼,那兵士连忙住嘴,不声不响地退下。
成之染正要上前,庭中又一阵骚动,廊下冲出一名军吏,步履踉跄地跪倒在阶前,顿首道:“第下,新亭急报!昨日江水大涨,妖贼已过历阳!”
成肃闻言变色,忙让人备车入宫。他目光在庭中扫过,落在徐崇朝身上:“阿蛮随我一起。”
徐崇朝应声跟上。
成雍焦急道:“阿兄,这、这——”
成肃回头瞪了他一眼:“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你慌什么!”
成雍俯首称是,眼前紫衣晃过,成肃已匆匆离去。众人都惊疑不定,连庭中仆役都停下手头活计,一个个面面相觑。
“都愣着作甚?各做各的去!”成之染语气颇不耐,目光一扫,庭中人便少了一大半。
成雍还站在庭中,皱紧眉头狠狠一跺脚:“祸不单行,祸不单行!”
孟元礼死讯已令人惊骇,张灵佑又要兵临城下,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成之染劝道:“阿叔,我阿父岂会在宫中久留?他回来定要与诸位将军商议。”
这话提醒了成雍,他连忙吩咐手下将东府将佐叫到前堂。众人小半个时辰才到齐,一个个面色沉沉,不知是因为孟元礼,还是因为张灵佑,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成雍自不能代替成肃发号施令,正四顾茫然,成之染蹙眉上前,道:“阿叔,孟二郎领丹阳府兵戍守石头戍,城防大事,可绕不过他。”
军府长史萧玘与司马阮序对视一眼,齐齐将目光投向成雍。丹阳府兵都在孟元策手中不假,可他兄长刚刚忧愤自杀,他怕是不会给东府什么好脸色。
第136章 戒严
成之染面色凝重。大敌当前,正是凝心聚力之时,她父亲最看重军心,否则也不会斩了荀恭祖。辅国将军孟元策对东府稍有不满,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然而这些话,在府中可说不得。
成雍没想那么多,只是为难道:“我岂能做主?”
“萧长史。”成之染开口。
萧玘眸光微动,平静道:“女郎。”
他身为军府长史,官居六品,在诸将佐中地位最高,又素来持重。成之染打量着他,略一思索道:“萧长史名门望族,才高于世,又曾为孟仆射府中司马,与孟氏尚有旧恩。如今事态危急,可愿意去请孟二郎?”
萧玘迟疑了一瞬,道:“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成之染在屋中扫视一眼,道,“张灵佑大兵压境,我父必然为诸军统领,召他辅国将军来,哪个敢说三道四?”
萧玘道:“可郡公尚未发令……”
成之染急道:“如今可等不得了!”
见萧玘面露难色,成雍摆手道:“等你阿父回来再说。”
诸将佐默然无语,阮序看了看成之染,似乎想说些什么,犹豫了一番,开口道:“若女郎不弃,下官愿往。”
成之染又惊又喜,当即便唤人备马。成雍拦不住,眼睁睁看她随阮序打马而去。
大街上冷冷清清,阵阵马蹄声越发显得空旷。成之染纵马疾驰到丹阳郡城,远远望见城楼上精甲耀日,里里外外都守卫森严。
她牵马进城,沿长街直奔郡府,来到府门前还有些恍惚。孟如燕未嫁之时,她常来府中作客,如今物是人非,连日影都黯淡了三分。
阮序上前自报家门。闻说是成肃司马,城门守兵不敢轻慢,当下便进去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