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那少年见他收放自如,便料想这弓并不难开,于是抢先上前接过来,在场中站定。季山松一指院墙外露出的旗杆,道:“便射中那木杆罢。”
  那少年应声,甫一拉弓弦,面上便一慌。然而众人正聚神盯着他,他只好咬了咬牙,一点一点将弓拉开,费力地对准了旗杆。
  成之染见他脸涨得通红,两只手臂都抖个不停,心下顿觉不好,尚不及开口,只听得“嗖”地一声,利箭已离弦而去。
  人群中低呼了一声,细看时,旗杆上空空荡荡,那箭矢已没影了。
  那少年闹了个大红脸,下不来台面,找补道:“这弓也太沉,除了将军这般神武的人,谁能拉得开?”
  成之染从他手中取过那把弓,道:“这是军中马弓手所用,只有七斗。若是步弓手,需得一石弓。”
  少年捂着肩膀,不敢再说话,只不服气地看着她。
  成之染正搭上箭,忽听院外一阵嘈杂鸦声。有老鸦自林间飞起,“啊啊”叫着在校场上盘旋。
  人群刹那间一静,惶惑和不安如潮水般弥漫起来。季山松道声晦气,呸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一道风声远去,那鸦声戛然而止,黑色的一团自空中直直坠下来,似是落到了后院的校场,又引得远处一阵惊呼。
  弓弦余震犹在指尖,成之染收起弓箭,眸中晦暗不明。
  她虽不信什么鬼神,那一瞬却想起广固宫阙的寒鸦。并不遥远的腥风血雨,不得不令她心惊。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拍手叫好。有人上前搭言:“小郎好俊的箭法,不知如何称呼啊?”
  成之染抬眸,似是一笑。
  那比试的少年张大了嘴,二话没说,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众人都来了兴致,正围着成之染问这问那,院门口忽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军士扒开人墙挤进来,一见这架势,打了个结巴,气喘吁吁对成之染道:“大事不好了!二郎君有事喊郎君呢!”
  他这话说得古怪,成之染心中疑虑,却不敢耽搁,草草向季山松告别,一道出了院,背后的目光简直要把她盯出窟窿来。
  军士将战马牵过来,她翻身上马,便问道:“叔父有何事?”
  传信那军士急道:“固始县公在府中,跟成大将军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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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骄阳似火,枝叶琳琅。沧海堂外鸟语啁啾,堂内却鸦雀无声。
  成之染大步闯入,杂沓脚步声聒碎了满室寂静。
  孟元礼与成肃分居宾主,彼此各饮茶不语。守着这两尊大佛,崔甘泉面露愁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见成之染进来,顿时眼前一亮。
  他尚未开口,成雍笑着道:“狸奴回来了啊,募兵之事可还好?”
  成之染如实答道:“这时辰已两队上下,估摸一天也能有三四百。”
  成雍捻了捻胡须,道:“倒是比我料想中要多。”
  “那又有何用?”孟元礼忽然发话,言语间火气未散,“自丹阳郡府到东府这一道,路上尽是逃难的百姓,他们心中都清楚着呢!张灵佑大军十余万,你便是将金陵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那么多兵士!”
  成之染勾唇:“第下,从民间募兵不过是锦上添花,守城不还有诸军将士吗?伐齐大军在后头,这时节也该到了。”
  “这些个人能顶什么用?金陵有几斤几两,我难道不知?”孟元礼面露颓丧之色,“护军五营多年来空置,领军手下七军只有数千人,也仅能守卫台城而已。除此之外的人手,你我三人心知肚明。”
  他看看成肃,又看看崔甘泉,道:“莫要提什么七星山,那时节的宣武军,可个个兵强马壮!纵使伐齐兵士回来了,他们都有伤在身,怎能打得过妖贼?”
  成之染正要插言,孟元礼却不给她机会,径自道:“若东府不曾出师,秣马厉兵或有还有一战之力……哈,倘若东府不北伐,张灵佑岂敢进犯扬州?”
  这话里带了三分怨怼,余下的满是自嘲。
  成肃对此却无动于衷,呷了一口茶,并未说什么。他瞥了成之染一眼,眼神中难掩疲惫。
  想来这些话,孟元礼说了不只一遍。
  成之染在下首落座,顺着他话道:“事已至此,不知第下有何良策?”
  堂中半晌无人出声,良久,孟元礼叹道:“只能奉送乘舆过江了。”
  成之染心下了然。尚书左仆射亲临东府,原来是为了天子的去处。
  民心思变,朝廷亦然。
  “第下,何至于此?”她亦轻叹道,“金陵百年帝王州,又岂会无险可守?”
  孟元礼嗤笑:“金陵是何等形势,诸位想必也清楚。十余座城池营垒,若兵力雄厚,浑然便似天罗地网,一呼百应合力退敌。可若是守兵乏人、要塞空置,金陵便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眼下金陵守兵不过万余人,兵力摊薄到各处,在强敌面前实在是难以为继。一旦失利,军心动摇,必然兵败如山倒。”
  “第下所言不虚,可守城岂有一定之规?”成之染略一沉吟,道,“谁说要分兵屯守?将重兵集于一处,合力与贼寇交锋,仰仗山形地势营垒,未尝不能克敌制胜。且随机应变,视敌情而动,妖贼亦不能测我军虚实。”
  成肃与成雍对视一眼,垂眸掩去眼底的诧异。
  这些事,他可从来没对她说过。
  孟元礼皱皱眉头,思索了一番,忽而望着成肃道:“我二弟戍守石头戍,近日来忙于修筑营垒,莫非成公要合兵于石头戍?”
  成肃道:“此乃军机,让孟公知晓倒也无妨。石头戍扼守秦淮口,是兵家必争之地。”
  孟元礼倒吸了一口凉气:“我那好二弟!”他兀地站起身来,道,“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悬命于此。如何能这般冒险?”
  成之染把玩着刀环,摇头道:“兵家之事,岂会有万全之计?”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孟元礼一拂袍袖,绛紫绸缎闪动着浓稠的光泽。他沉声道:“我等死不足惜,岂能让天子在此蒙难?魏室百余年的基业,难道要断送此地?”
  成之染失了耐心:“第下!天底下还有哪座城池比金陵坚固?乘舆又能退到哪里去?”
  孟元礼一顿,道:“渡江北上!广陵也好,山阳也罢,难不成还没有落脚之地?”
  “若贼寇也渡江呢?区区郡府,如何抵挡得住?”成之染烦躁地拍了拍几案,道:“胡人南下便南渡,海寇北上便北归,大魏怎落得如此境地!”
  第134章 立威
  成之染此言一出,满座寂然。
  衣冠南渡乃是国朝奇耻大辱,孟元礼被这小辈当众如此驳斥,面上顿时挂不住,恚怒道:“是我之错,是我之错!我不该赞同大军北伐,不该给贼寇可乘之机!可事到如今,我难道不是为了朝廷考量?当初南康郡公南下迎敌,我便料定他必败无疑,后来安成郡公亦然,如今恐怕也九死一生。前车之鉴在此,东府何必重蹈覆辙?”
  他辞色俱厉,严肃的眉眼俨然变了一个人。成之染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人不仅是多年以前抚顶谈笑的长辈,更是如今当朝尚书左仆射兼丹阳尹,金章紫绶的固始县公。
  她缓缓垂眸,缄默不语。
  座中崔甘泉见势头不对,生硬地干咳了一声,道:“孟公言重了,这孩子也是莽撞。若此事难办,我等不如请今上决断。”
  众人皆目视成肃。
  良久,成肃道:“也好。”
  崔甘泉松了一口气,忽而又听成肃道:“我儿不懂事,唐突了孟公。狸奴,还不向孟公赔礼?”
  孟元礼面色不虞,闻言没什么反应。
  成之染总归要给他面子,服软道:“我莽撞失礼,请第下恕罪。”
  孟元礼瞥她一眼,摆了摆手:“罢了。”
  他何至于跟一个小辈置气。
  孟元礼话不投机,不多时便与崔甘泉一同告退。成肃一直将他们送到府门口,望着绝尘而去的卤簿沉沉一叹。
  他负手转身,成之染玄衣黑甲,正站在门廊,也盯着远处出神。
  她看了成肃一眼,收回了目光。
  从西府回来这几日,她一直没什么好脸色。成肃见她这番模样,心中也有气,本不欲开口,转念想到她今日解孟元礼之围,心里还是向着他,于是稍稍舒缓了语气,道:“还愣着作甚?”
  成之染并未搭言。
  成肃脸一沉,径自往回走,刚走没几步,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
  “阿父让阿兄拣择新兵,为何不肯分配些人马给我?”
  见成肃驻足不语,成之染又道:“阿父在广固答应过我的!”
  成肃侧首道:“如今这形势,岂是广固所能料及?”
  “难道人马在我手中便荒废了吗?”成之染反问。
  “离开这公府,哪个知晓成之染?无寸土之功,你如何服众?”
  成之染一口气梗在胸口,半刻也不能在府中待下去。她一连数日在金陵游荡,在青石街道上扬鞭纵马,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杳然无迹,一片凄清冷寂中,厚重舆图上的山川形胜渐次鲜活起来,蒋山龙盘,石头虎踞,城垒环绕台城如众星捧月,不愧为帝王之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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