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成肃哈哈大笑,摸摸她的脑袋:“狸奴有志气,阿父等着那一天!”
  承平五年岁末,海寇张灵佑远遁海上,江海之间复归于平静,反倒是朝廷里的风起云涌搅得宣武军内外人心惶惶。
  荆州刺史庾慎终统领八州军事,雄踞上游厉兵秣马,野心勃勃路人皆知。琅邪王苏弘景终于开始恐慌,假借天子诏书斥责庾慎终,硝烟弥漫一触即发。
  狸奴偶尔会想起当初江岚那一番风云际会的感慨,总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像在这呼啸北风中深藏于壤间的草苗,只待春风化雨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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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当看到金陵少年在御街上扬鞭跃马时,成之染总会想起偶遇苏弘景的那个遥远的冬日。
  彼时,她被柳氏打扮得光鲜亮丽,怀里塞满了成肃为徐宝应挑选的礼物,有鎏金的博山铜炉,有妆奁用的桃木匣子,还有一把镶嵌着朱青玛瑙的精铁短刀。手里还提着小食铺子新鲜出炉的糕点,看样子,这是要把徐大将军府上老小送个遍。
  狸奴心里正嘀咕着,突然前方一阵嘈杂。
  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冲散人群而来,马背上一名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郎君,正挥舞着马鞭驱赶着身下良骥。他身后十数名骑从俱是黑衣佩剑,凶神恶煞一般。
  狸奴连忙闪避到一旁,余光中却瞥见一个两三岁的孩童站在路中央,正对四周行人的跑动茫然无措。
  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把松开怀中的物事扑向那幼童,两人齐齐打了几个滚撞到路旁。
  耳后一声马匹尖利的嘶鸣,手背上疼痛阵阵钻心,狸奴混沌地想了想,幸好是冬天穿得厚,要不然连臂膀也一定被砾石割得鲜血淋漓。
  “狸奴!”
  “你不要命了!”
  两声暴喝同时传来。
  成肃望了望高踞马上的郎君,低下身扶着狸奴坐起来,看到她流血的伤口粘杂着土粒,简直比伤的是自己还疼。
  那幼童吓得失声,这时忽然哇哇大哭起来。马上的郎君原地打着转,焦躁地打了个响鞭:“哭什么!”
  他生的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气势凌人,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郎君,黑袍下露出的暗红衣衫华美繁复,更显示出此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然而任他生得再好,狸奴此时也没法给他好脸色看,咬着牙把那孩童藏到身后。
  成肃毕竟是军营里滚爬摸打过一番,掂量着面前之人绝非善类,便打算忍气吞声。
  可狸奴到底是初生牛犊,虽隐隐觉得对方威势逼人,却依旧讥讽道:“当街纵马,闹市伤人。许你这畜生为非作歹,还不许人家小孩子觉得委屈吗?”
  那郎君细听这话,竟是连人带马一起骂进去了,腾地一下心头火起,喝道:“贱民还敢顶嘴!你也不问问这京门大道谁家所开,孤爱怎么来怎么走轮得到你来管教!”
  听闻他称孤道寡,成肃脑中嗡的一声。
  天家近属人丁稀薄,已封王爵的屈指可数,看这人的年纪和气势……不是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琅邪王又是谁?惹恼了这祖宗可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搞不好一家子全搭上性命!
  他顿觉汗毛倒立脊背发凉,扯了扯狸奴的衣摆示意她闭嘴。
  狸奴见这人全没有认错的架势,早已是怒不可遏:“我管你谁家所开!汉文帝到细柳营还要守着军中的规矩!城外便是宣武军驻地、天子脚下的京门大营,哪里容得下你这等狂徒为非作歹!”
  苏弘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小丫头片子还知道汉文帝和细柳营?话里话外讥讽他终究只是个王!是了,这里是宣武军的地盘,上头还有徐宝应这个地头蛇,他在金陵再怎么跋扈也不能到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撒泼。
  可若是就这样被这个小丫头折了面子,他琅邪王的脸面往哪搁?
  他气得手抖,一时间无言以对。身后的亲从很狗腿地瞪着其他侍卫:“贱民以下犯上,冲撞琅邪王,还不快拿下!”
  十几名壮汉刚气势汹汹地跳下马,便从不远处传来一道浑厚而威严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苏弘景以往听到这声音总是气得牙痒痒,此刻听来更是止不住皱眉。
  狸奴明显感觉到身旁的阿父松了一口气,循声望去,只见围观的人群自动散开,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不慌不忙地朝这边走来。
  他面容英朗,神情坚毅,朝场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成肃身上时眉头似是一挑,随后便从容下马,向苏弘景恭敬一礼:“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表面上的礼数,徐宝应向来周全。苏弘景挑不出半点毛病,也不指望这镇北将军像朝臣一样对他唯唯诺诺,况且他此行有求于人,只得强忍着怒火与对方客套一番,状若无意道:“孤可没想到,这京门竟有如此愚昧之人,惊扰王驾,还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着实可恶。”
  徐宝应哈哈一笑:“殿下说笑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而已,哪里值得殿下跟她置气?”
  苏弘景脸色一白。他年方十六便以天子母弟之尊初掌权柄,至今也不过弱冠之年,因朝中大臣总明里暗里嘲笑他年幼无知,故而对年龄一事最为敏感,见徐宝应这么说,总觉得话里话外膈应人。
  徐宝应面不改色,又笑道:“殿下,此间天寒风大,不知到府中一叙如何?”
  他既给了台阶下,苏弘景便不再纠缠,两腿一夹马肚,冷哼一声径直朝前去了。
  徐宝应意味深长地瞥了成肃父女一眼,也翻身上马,一同离去。
  第7章 初识
  直到这行人消失在街角,狸奴的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她刚才正在气头上,不管不顾地顶撞了这什么王,见对方要来抓她时当真害怕了。
  “若不是遇到徐大将军,这次该如何收场?”成肃长叹一声,拍了拍狸奴身上的灰尘,“以后遇到惹不起的人,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那人甚是嚣张无礼,”狸奴辩白道,“闹市纵马险些伤人性命,回过头来还不给人道歉。”
  “世道如此。既然这孩子无事,又何必为了争一口气而惹上麻烦?”成肃看了看拽着她衣摆的稚童,无奈道,“刚才那人便是琅邪王,出了名的飞扬跋扈。在他眼中黎民性命如同草芥,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狸奴,阿父希望你平安顺遂,今后莫要再做这种以卵击石的无谓之举。”
  狸奴一怔,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一股酸涩堵得她胸口沉闷。她默默地拾起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匣子,这时那幼童的家仆找来,感激涕零地向她道谢。
  狸奴有些不好意思,见那孩子呆呆地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便顺手将那袋糕点送给他。
  那孩子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狸奴只听他小声道:“阿父……我阿父……”
  狸奴正不解,成肃突然开口道:“这位老伯好生眼熟,难道是徐大将军府上?”
  那家仆一愣,满脸疑惑地点点头:“正是。不知这位郎君……”
  成肃笑道:“我在徐大将军帐下听令,有一次老伯到营里送信,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家仆也不知记起没记起,又听成肃问道:“在下此番正要到府上拜访,没想到半路遇到了琅邪王。恐怕将军现下不得空罢?”
  那家仆弄丢了小主人已是惶然,撞上了琅邪王愈加惊恐,更没想到这救命恩人还认识徐大将军,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竟觉得这数九寒冬比三伏天还燥热。
  成肃见他惊惧无状,仍旧笑着请他去近处茶馆坐坐。方才看徐宝应的意思,对苏弘景的到来也是意外。如此匆忙,想来也不会久留……
  他不疾不徐地扣着桌案,对面那家奴还在一个劲儿地剖陈道歉,希望他在徐大将军面前美言,好掩饰自己疏忽失职令小主人陷入险境的罪过。
  那幼童依旧讷讷的,一路上牵着狸奴的手,翻来覆去地说道:“我叫徐望朝,今年三岁了。”
  刚刚他藏在狸奴身后,连听到自家父亲的声音都没露头。狸奴寻思着这孩子可能脑子不太灵光,便笑道:“我叫成之染,今年九岁了。”
  徐望朝得到回应,开心地笑起来。
  狸奴听成肃说过,这徐大将军也算是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单单妾室就娶了四房。小望朝是妾室所出,夹在一堆兄弟姊妹中间,虽说不上爹不疼娘不爱,但受到的关注总要少一些,如今年根底下到外面玩耍,也只是一个老家仆跟着,免不得疏忽大意,这才险些被琅邪王撞到。
  狸奴怜惜地摸摸他的小发揪,不由得庆幸自己在家中排行老大,否则恐怕连仅有的爱怜也要被分走许多。
  他们在茶馆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看到苏弘景一行绝尘而去,甚至比来时更为狂暴。
  成肃啧了一声,起身道:“我们走。”
  狸奴终于步入了那道朱红色的大门。高耸的围墙之内,宽敞的庭院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热闹,反而渗透出几分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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