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好,快回城!”
江面上的黑点越来越清晰。众人不敢久留,一股脑狂奔回城。城中也响起了凄厉角声,回荡在大街小巷之间。
“这孩子总算回来了,你阿叔正准备去找你呢!”
狸奴刚进门便看到母亲焦急地在院中踱步,两位叔父也是满脸严肃。
“我在江边玩,听到城里的动静立马回来了。”狸奴心虚地瞟着阿母,生怕对方责备她半晌不回家。
“全城戒严了!”成雍颇有些激动,“刚才街上有调兵,听说是贼人接近。”他似乎又想到被海寇围困在会稽的险情,紧张地攥起了拳头。
贼人?
这年头除了张灵佑那帮人,还能有谁?
狸奴讶然道:“我刚刚看到江上有一片黑影往这边来,难不成是海寇?”
这么一说,成雍更紧张了:“快收拾东西,万一守不住赶紧跑路罢!”
“阿兄——”成誉一把拦住他,“京门毕竟有宣武军驻守,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岔子。”
“你懂什么?大军都跟着徐大将军南下了,留守的大都是老幼伤残,哪里是海寇的对手?”
“可逃跑又能去哪里?金陵吗?”成誉耐心道,“若真是海寇打到京门,恐怕下一步就是往金陵去了罢!”
两兄弟争执不下,最终还是成雍占了上风,一家人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苦等着外面的消息。
当夜城中一片死寂。家家户户支楞着耳朵,不肯漏掉外间一丝半点动静。
守城的兵士也始终提心吊胆,生怕敌人夜袭,如此心急火燎地熬过了一夜,拂晓时分便见江面已被密密麻麻的高大楼船遮蔽,军容整肃,鸦雀无声,望之令人胆寒。
小兵王阿毛刚满十五岁,还是一脸孩子气,双腿打着颤扶着城墙,被匆匆赶来的队主狠狠一敲脑袋:“站直了!像什么样子!”
王阿毛哭丧着脸道:“队主,我前些天刚入伍,没什么本事,我怕敌人上来拦不住……我……”
那队主瞪他一眼:“说什么丧气话!隔着那么远,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你怕什么怕?”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也心里打鼓,面上还要强装镇定。
守军昨日就给周围郡县传了消息,还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金陵求援,满打满算这时节也该有个回信了,可怎么……
他沿着城墙绕到西门,宽敞平直的官道上哪有个人影?不知道这金陵的援军还能不能指望上……
他正思索着,旁边有几个兵士在交头接耳。
“确定吗?”
“应该是,是咱们的衣服。”
“这么快就来了?也太及时了!”
“怎么了怎么了?”他快步上前,问道,“嘀咕什么呢?”
那交谈的军士一见是他,连忙道:“南边有一支队伍过来了,看上去像是咱们的人。”
南方有援军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那援军不入城,直接驻扎在城南的宣武军大营。
狸奴一家人齐齐松了口气,可这气还没理顺,更让人揪心的消息又来了。
“听说援军只有数千人,可海寇的架势,怎么说都有几万罢?这仗怎么打?”成雍皱着眉头道。
“阿兄莫不是忘了,谢峤将军当年七星山一战以少胜多?”成誉为狸奴调试着弹弓,瞥了他一眼,道,“海寇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到底比不上宣武军训练有素。”
成雍的眉头皱得更紧:“说什么七星山?那可是谢将军!如今宣武军内,又有谁能跟他媲美?”
这道理成誉也知道,可知道又怎样,他们被困在城中,只能心怀希冀给彼此打打气了。
这日城外突然鼓角大作,打破了数日来死水般的沉寂。
终于开打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想。
狸奴本就被往日不寻常的平静闷得心神不宁,巴不得赶紧真刀真枪地一决胜负,免得头悬利剑一般,掐着窒息之人的最后一口气。
然而真到了开战这一天,城外杀声震天,一阵又一阵鼓噪喧嚣,仿佛随着炎炎烈日熔化成浓稠的铁水,蒸腾的灼热气息熏烤着她五脏六腑,令她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坐卧不安心神不宁。
城外的将士们,可一定要挺住!
鸣蝉嘶哑又响亮,聒噪地蛰伏在繁盛的枝桠间,伴随着凄厉的号角声响彻天边。
日暮之时,城中爆发出一阵欢腾。
海寇撤兵了!
王阿毛望着海寇的楼船消失在视野中,高兴得跳了起来。
好罢,虽然敌人队伍依然庞大,还匆匆往金陵的方向去了,但是,至少京门现在解围了呀!不久前他还以为这条小命要交代,没想到天降神兵居然真的把海寇打退了!再世谢峤,救命恩人!
他扒着城垛伸着脑袋,像守城众人一样,争先恐后地想看看这得胜的将军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人在城门外与迎接出城的守将交谈着,偶然间一抬头,一双凤目锐意凛凛,从王阿毛的方向扫过去。
他看到我了!王阿毛自以为是地想。
此人看上去三四十岁,面容因常年征战而晒得黝黑,可周身的威严之气却愈加浓厚。雪亮的长矛横在马前,身上的赤袍已被鲜血浸染,他不知与守将说了什么,竟连城门都没进,一拍胯|下枣红马,带领兵士往宣武军大营去了。
直到晚间与同伴饮酒庆功,王阿毛才知道,原来这将军姓成。
第6章 纵马
宣武援军在大营休整了月余,于秋风渐起之时拔营出征,奔赴金陵。
当初海寇退兵不久后,狸奴便收到成肃送来的平安信,这才得知原来那援军将领竟是自己阿父。
她顿时被莫大的狂喜淹没,不过旋即反应过来,不解道:“既然都到京门了,阿父为何不回家?”
这也是温氏整天挂在嘴边的埋怨。她心头的无名火一天比一天高,儿子建功立业固然是好事,可都到了家门口,却不回来看看老母,到底是几个意思?
成雍开解道:“昔日大禹治水,以天下为公,三过家门而不入。阿兄这是做大事的人!”
温氏瞪他一眼:“你少来这些虚的。”
“阿母,海寇才刚刚撤退,阿兄在这里待不了多久,贸然回家匆匆别离,反倒惹得您老挂心不是?”成誉心知京门是镇北将军徐宝应的驻地,他阿兄是绝不敢领兵在外而擅自入城的,只得如此敷衍一番。
温氏倒是熄了火,可随着宣武援军迁延日久,一颗心又开始不平衡。
“他怎么待在这里不动了?海寇不是往金陵去了吗?怎不去救驾?”
这事成雍两兄弟也说不清楚。
无他,镇守金陵的正是天子亲弟琅邪王苏弘景。他年方弱冠,心气极高,自诩文韬武略当世无匹,硬是要争得击退强敌、护卫京都的首功,因此咬牙切齿在金陵苦撑着。
可惜他屡战屡败,苦心经营,终于无计可施。
朝廷这才一道诏书发到京门,任命成肃为建武将军,火速前往金陵勤王。
成肃率军离开后,京门上下也加强了守备。直到有一天,狸奴亲眼看到张灵佑的楼船顺流奔海,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草木零落,鸿雁南飞。小昭远蹒跚学步,让狸奴焦头烂额。
她虽不喜欢朱杳娘,对幼弟却没什么芥蒂。玩闹得累了,便抱起昭远往屋里走,忽觉一点清凉落于颊边。
“桃符又吐口水了?”狸奴故作嫌恶地瞪着昭远,又觉得手上凉凉的。
仰头望去,细碎的雪花落在眼角。
原来又到了一年飘雪的季节。
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阿父了。
心头涌起一阵酸涩,却很快被笃笃的敲门声驱散。
门外的成肃眉间添细纹,鬓边夹风雪,正牵着枣红马微笑着。
成家迎来了久违的团聚。烹茶夜话,如在梦中。
待一切安顿妥当,成肃突然问狸奴:“这两年征讨多亏了徐大将军帮衬,如今年节将近,为父打算到府中拜访他。狸奴可想去?”
狸奴一怔,忙不迭地点头。那可是威严气派的镇北将军府啊,她曾经远远地瞄过一眼,从来没机会进去看。
况且……当时来家里的江郎君,端的是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好像还是徐大将军的外甥来着?
她一不小心随口便问了出来。
“江郎君?”成肃一愣,笑道,“他年来得了琅邪王赏识,在世子府中做事。这些天应当也回来了。”
琅邪王?世子府?狸奴歪头问道:“那是在京城吗?”
“没错,在金陵。”
狸奴望着西天的云翳,眼中满是期待和向往。
成肃道:“金陵……是个好地方,但要在那里待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狸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扬起了拳头:“总有一天,我要在金陵买一座大宅子,让一大家子人都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