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74节
他一顿,微眯的瞳眸显出骇人的森然,“想办法找人打听谢国公世子束发之前的情况,从习惯爱好到相貌特征,事无巨细、一应汇报。”
管事应声退了下去。
王瑀沉默地伫立在窗前,直到那一抹飘摇的火光融入白茫的夜雨。
*
一场秋雨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几日,转眼就是十月初一的寒衣节。
不过是哺食刚过的时候,天色已经沉沉地暗下来,又因着雨多难行,前来寺里祭拜的香客们都早早地散了。
一辆马车停在慈恩寺拐角的巷口,车帘撩开,露出车中女子半张清丽的脸。
王瑀怀疑谢景熙的身份,让温姝接近谢夫人。故而自上次在慈恩寺偶遇谢夫人以来,温姝便常去探望谢夫人,偶尔天气晴朗,她也会陪着谢夫人在沣京附近游玩散心。
这次借着寒衣节的由头,温姝本想约谢老夫人一道往慈恩寺祭奠,但奇怪的是,之前从未推脱过她邀约的谢夫人,今日却破天荒地以后宅事务谢绝了她。
温姝心中有疑,于是留了人在谢府周围打探,而果不出她所料,日入的时候,那名小厮来报,说见到谢老夫人带了一个嬷嬷,驱车往慈恩寺去了。
温姝等候多时,终于在寺门快要关闭的时候,看见一架两马车从对面的雨幕中驶出。
那车辇仅用一匹马拉,制式简单,并不比京中官宦的标准,但温姝还是一眼便认出来,那是谢夫人出远门之时,偶会使用的轻车。
一个身着荼白色暗云纹的身影从车辇中行了下来。她一身简净便装,独自撑伞,甚至摆手让马车和随行的嬷嬷都等在了寺外。
温姝心头一凛,下意识便放下了车帘。
谢夫人父母已亡,寒衣节上寺庙祭拜实属常理,可若是祭奠父母,谢夫人方才又为何要寻理由推脱?且现下又正是寺庙闭门的时候,寻常人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前往。
温姝心中生疑,坐在车中半晌不动。雨点噼里啪啦地落着,敲打在壁板上,让人心乱不已。
“姊姊?”温二娘倾身过来,不解道:“姊姊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对?”
温姝笑着摆了摆手,道了句“无碍”,可心里却有个莫名的猜想在滋长,像屋檐上的水汽,腾腾的按耐不住。心里有千千万万条丝线揪扯在一起,她心下一横,偷偷将手上一只玉镯取下,藏进了半臂的夹层。
“我的玉镯好像丢了。”温姝嗫嚅,惶然地转向车夫道:“烦请稍等,我得回去寻一寻。”
言讫便拉着温二娘下了车。
两人撑伞回到寺庙门口,唤住正准备闭门的小和尚说明了来意。
温姝心急如焚地哀求,“小师傅您行行好,那镯子是我亡母的遗物,在我身上五载光景,是家母留给我们姐妹两唯一的念想了。”
“可今日寺庙已经闭门,不再接待访客……”
话没说完,温姝几乎要哭起来,她手足无措地从荷包里搜出全部银子,红着眼睛对小和尚哀求,“小师傅求你了……我们姐妹如今父母双亡,那个玉镯对我们真的很重要。”
温二娘一听也急了,当下便要哭起来。
小和尚挣扎一番,最后妥协地为两人让出间隙道:“那烦请施主莫要乱走,一定跟着小僧。”
“诶,谢谢,谢谢小师傅。”温姝一叠声地说着感谢,与温二娘一道进了禅寺。
冷雨仍在下着,淅沥沥地浇在屋顶和房檐,又骨碌碌地滚落,在檐下形成片片水帘。
温二娘跟着小和尚往方才两人上香祭拜的方向走,温姝则将藏在半臂里的玉镯取出,放在了路边一个积着水的浅洼里。趁着两人找东西的片刻,她从廊道的一侧溜出了香堂。
雨下得没完没了,敲在青瓦石板上,乱了心神,也藏匿了她的脚步。
温姝不知道谢夫人去了哪里,只凭着方才与小和尚周旋时窥得的一片衣角,猜测他许是去了寺庙的后堂。
逼仄的甬道尽头,是一扇半开的小门。温姝行过去,发现这里是寺中禅师们打坐时用的禅院。
可如今四下无人,仅有一个老僧前来引了谢夫人入内。
温姝认出来,来人正是本寺住持,海慧法师。
两人欣然一笑,简单问过几句后,谢夫人便随他进了禅室,行为言谈间颇为熟稔,似是相识已久。
温姝自进京以来,背靠王家,与京中权贵女眷多有来往,并未听过谢家笃信佛教。饶是后来接近了谢老夫人,她也从未听谢老夫人说起过谢家与海慧法师的私交。
她越想越觉不对,脚下微挪,推开小门顺着廊下就溜了进去。
禅院不大,但好在院中一株繁茂的菩提,还有周围檐下四角的睡莲瓷缸遮掩,一切动静都隐匿在了雨声淋漓,温姝渐渐接近了烛火飘摇的禅室。
轻烟缭绕,袅袅氤氲,像极了人世与往生的念念相续。
经幡和青烟之间,海慧法师静静地坐着,口中念念有词,似在诵经。一身素衣的谢夫人持香静默,单薄的身影在雨声和青烟中染上几分萧索。
烛火明灭的佛台上,两个牌位并立。
温姝从门外看过去,发现上面除了两个生卒日期之外,什么都没有。
昌平十五年冬月十九。
温姝心头一跳,隐约觉得这个日期眼熟。她一时想不起来,也不好在禅院多呆,草草整了衣衫,转身回了香堂。
温二娘和小和尚已经等在了那里。
“姊姊。”温二娘提裙跑来,将寻到的玉镯递给她道:“是这个玉镯不错吧?”
温姝点点头,接过来用帕子细细地擦了,对一旁的小师父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谢过小师父。”
那小和尚却挂着副冷淡的表情,似是对她不守约定擅自离开而感到不快。
温姝赧然地解释了几句,带着温二娘出了山寺。
回程的一路,温姝心里都挂着这件事,行得很是沉默。好在今日是寒衣节,王府伺候的下人也只觉温姝是因着祭奠一事触景伤情,并未在意她的情绪反常。
两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温姝遣走了温二娘,从父亲的遗物里翻出一本老旧的《历书》。
她寻着时间的顺序,快速翻到先帝朝的昌平年,按着年月一页页数过去,最后终于停在了昌平十五年——
三月,太原府桃花汛,千亩良田被毁,流民万人,居无定所。
七月,淮南道大旱,朝廷派钦差前往赈灾。
九月,两次天灾,粮价飞涨,多地饥荒。
十月,突厥兴兵南下,安北、北庭两府形势危急。
冬月,受降城被困,援军粮草被劫……
天色黑了,外面的雨却下得愈发翻山倒海起来。雨滴打到廊下的石板,渐得几尺高,地上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水雾。
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温姝的目光一滞,手里书册落地,声音却融入今秋这无边的雨。
“昌平十五年冬月十九,受降城破,镇北王守城而死,王府被焚,五万守军覆没,十万百姓被屠。往后七日,乾坤皆赤,日月迷黄。”
第71章
雨下了几日总算停了。
太阳在轻薄的云层里探头,照得秋日黄叶满枝的树都成了金红色的花簇,大红大紫,热闹非凡。
窗后的细竹帘被一只如玉的皓腕举着,沈朝颜整个人压在车厢的壁板上,恨不得把大半个身子都挤出去。
谢景熙坐在她身后,气得心口都疼了。
新罗使团入京,国宴和观礼之后,照例是要由皇上赏赐秋猎同游,以示皇恩。今日谢景熙伴驾出游,就是前往距沣京五十里之外的骊山温泉猎场。
自上次从西大营回京,两人一连十日都不曾见过。
沈朝颜这人风风火火,有事没事都是她缠着谢景熙不放。所以这次回了沣京,谢景熙也如往常一般,忙着大理寺的公务和手上的几桩案子。
一开始他并未察觉不对,直到三日后的某天,他安排在沈朝颜身边的暗卫突然来报,说昭平郡主进了趟宫,快要把皇上私库里的绫罗绸缎都搬空了。据说是从苏州府请了最好的师傅和绣娘,连夜赶制什么新装。
谢景熙有点意外。
沈朝颜这人娇纵跋扈是真,可到底是沈家教导的女儿,要说她奢靡铺张,只怕是宗正寺那帮总跟她过不去的言官都不会承认。
所以她此番偷偷摸摸地赶制什么新装,该不是为了两人那拜了一半的堂,提前准备吧?
谢景熙心头突突的,像熏着了一盆炭火。
他面上云淡风轻、装作浑不在意,却当日就吩咐了裴真清点他名下的田地屋契,准备上交“正主”。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谢景熙等到新罗使团都入京了,才在含元殿的国宴上看见她一身锦缎华服而来,与新罗王世子相谈甚欢……
再说今日这行猎,谢景熙本因公务繁忙,被李冕特许不用伴驾的。
可昨天裴真从暗卫那里带回个消息,说此次骊山之行,昭平郡主自请为新罗王子伴游,以尽地主之谊。连日操劳的谢寺卿终于搁下写了一半的卷宗,当即安排好大理寺公务,于次日一早便等在了伴驾的朝臣之列。
本以为某人做贼心虚,被他堵上门来会躲闪或恼怒,而沈朝颜却像个没事人似的依旧同他亲近,甚至还堂而皇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邀他共乘。
他本就是名正言顺的郡马,谢景熙虽然不愿,但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昂首挺胸就上了昭平郡主的车辇。
马车碌碌,晃动着车厢里满地的碎阳,谢景熙背靠壁板双手扶膝,再次始料不及地看了沈朝颜一路的后脑勺。手上的白玉扳指都快被他捻得发光了,沈朝颜却从始至终盯着那个骑马随行的王世子,嘴角还时不时就漾开一抹娇俏的弧度……
谢景熙气得太阳穴直跳,却偏生连甩脸色都做不到,因为那人压根儿不往他这边看。
“嗒!”
火烧火燎的时刻,一声轻微的响动吸引了谢景熙的注意。
他垂眸往身侧的空处看去,一个指节大小的金龟子正巧撞进车厢,收了翅膀落在谢景熙腿侧。阳光映在上面,色泽金润油亮。
谢景熙深眸微紧,心中倏地有了计较。
沈朝颜在车窗上趴了快一个时辰,表面笑靥烂漫,实则早就腰酸背痛。此时她虽看不见谢景熙的表情,但从他沉默的一路来看,沈朝颜敢确定,此刻这人估计连活剥了她的心都有了。
累是累一点,但只要能气到那个老奸巨猾的狗男人,她如今的苦只能算痛却快乐着。
沈朝颜心中得意,不免表演得愈发起劲。她思忖着自己最好看的角度是左脸,便微微将左边脸往新罗世子的方向侧了侧。
也不知是不是车窗上的篦帘搔到脖子,她晃了晃,依然觉得痒酥酥的,便伸手去挠。
然而这一挠,却摸到个滑滑硬硬的小圆球,沈朝颜以为是步摇上的五彩珠玉,直到那只小圆球突然飞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虫虫虫!”
沈朝颜尖叫,惊慌失措地逃离了窗口。
额头撞上一片温热,紧接着她张开双臂,遵循本能地将某人的脖子紧紧搂住了。
呼吸交错,她的脸都已经贴上了谢景熙的鬓发,而那人却仍旧岿然,用那副淡之又淡的嗓子问了句,“怎么了?”
沈朝颜一整个人都扑在他怀里,扯过他的手臂挡在身前,哆嗦道:“虫、飞虫……好大的飞虫。”
谢景熙哂了一声,伸手将那落在垫上的飞虫捞起,放它出了车厢。
金龟子振着翅膀飞远,直到窗上的竹帘被放下,沈朝颜都还保持着环抱谢景熙的姿势,战战兢兢地将封闭的车厢四处都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