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73节

  可是他能告诉沈朝颜那人是他么?
  他不能。
  不说第一次夜探的意外袭胸,单是他剪她指甲这件事,谢景熙就不敢细思。
  好在朝堂之上、刑狱之中,他早已练就一身岳镇渊渟、从容不迫的本事,当下只面不改色地点头,端肃附和,“嗯,是得查。待回京,还劳烦郡主往大理寺做份笔录。”
  一席话说得一本正经、道貌岸然。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小吏敲门的声音,是方才谢景熙吩咐的热水备好了。
  分明是如蒙大赦,但谢景熙仍旧端着一副泰然的态度,对沈朝颜打趣,“郡主还不走,莫非是想跟臣一起,再浴一遍?”
  沈朝颜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往围屏后换了衣裳,出去了。
  待到房门合上,谢景熙听见那阵舒慢的脚步走远,才长长地吁出口气来。
  回想入朝为官的这些年里,饶是被困大理寺的火海,他都没有方才紧张。谢景熙取来架子上的巾擦了手心的汗,才开始缓缓宽衣。
  然而外面的走廊上,与谢景熙一门之隔的地方,堂堂昭平郡主正蹲身靠墙,轻轻将并未上锁的门推开了一隙。
  若是放在从前,沈朝颜可能又被他这副义正严辞、公事公办的模样给骗了。但过去几月的经历,到底让她逐渐看清了这人端方君子的皮囊下暗藏的败絮。
  再思及之前闯他净室那次,这人泰然自若地告诉谢夫人房里没人;还有昨晚,他说谎被揭穿之后,依旧平淡自若的样子……
  还做笔录?
  沈朝颜都快给他气笑了。
  真想现在就赏他一册祭文录!
  于是口说无凭的某人想起夜探马厩的那晚,自己在黑衣人手臂上摸到的一块凹凸。现在想起来,之后谢景熙还真有可能提前动了什么手脚,扰乱了她的判断。
  思及此,她屏息凝神,悄悄往前面挪了一步。
  封闭的房间里热气氤氲,将眼前蒸腾出一股旖旎的烟雨味道。
  谢景熙退下身上的圆领袍衫,顺手将它搭在了旁边的木架上,接着便是半臂和中衣。沈朝颜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若是再这么看下去,除了谢景熙小臂上的那块疤,她会看到的还有……
  心念电转间,来不及后退,男人素白的汗衫敞开,露出一片紧实的麦色皮肤。秋日的阳光敛白,被屋里的水汽一蒸,落在皮肤上,像涂了层澄亮的蜜。
  光影缭乱之中,她看见那条精壮的、胫肉分明的背脊。低头之时,上面的筋肉一条条蠕动,周围两片肩胛骨随之翕动,像一对收了翅膀的鹰翼。而谢景熙也在这时侧身过来,露出那条肌肉流畅的手臂。
  视线顺着其上微凸的筋脉往下,一直到小臂的地方,一块并不起眼的肉色粘胶吸引了沈朝颜的全部视线。
  而后,她看见谢景熙将那块东西撕了下来。
  这一刻,沈朝颜体会到了什么叫且喜且怒。
  之前所有的巧合和怀疑在此时相撞,脑中轰然一震,像惊涛拍岸——
  为什么黑衣人总能“意外”跟她在各种调查现场撞上?
  为什么夜闯案牍局的那次,谢景熙会突然带人去那里追捕逃犯?
  为什么国子监击鞠坠马,他能当机立断、反应迅捷地将她救下?
  又为什么画舫那一次,大理寺能那么恰好地赶到现场?
  沈朝颜越想越心惊,只觉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把所有关于黑衣人的谜团都串了起来。
  所以,这人不仅从一开始就阻挠她查案,还变着法儿地跟她玩心机。
  哦!还有!
  他不仅袭胸、监视、跟踪,还剪了她精心养护的指甲!
  而她却还在城西的灯烛坊舍身救他!
  一股沸热在胸中炸开,沈朝颜强忍想咬死他的冲动,一双拳头都握得指节泛白。
  认识这么久,她总算是看清了这人的真面目——真是说句道貌岸然都算恭维他了。
  这人真是值得起一句人面兽心衣冠禽兽斯文败类行同狗彘!
  沈朝颜心潮汹涌,完全忘了自己当下在做什么,直到男人线条精壮的腹部猝然闯入视野。
  覆盖其上的素白色薄布滑落,她这才急急慌慌地起身后退。而后背撞上一堵软墙,沈朝颜惊愕回头,看见神情比她惊愕百倍的霍起。
  也是在此时,房间里传来入水的响动,她方才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你……”
  一个“你”字才出了个嘴形,霍起便被沈朝颜眼疾手快地捂嘴拖走了。一直行到驿站喧闹的大堂,沈朝颜才气喘吁吁地放开他。
  “你……”霍起摆出副五雷轰顶又痛心疾首的表情,瞟了眼两人的房间,问沈朝颜道:“你怎么……还偷看谢寺卿洗澡啊?”
  沈朝颜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憋出句疾言厉色的“要你管”。
  “……”霍起确实也管不了,辗转半晌也只能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情绪被这么一打断,沈朝颜当下也收了打死谢景熙的冲动。
  这人向来脸皮厚又善狡辩,等下倒打一耙把白的说成黑的,她才是气没出成又给自己惹一肚子不快。
  思绪转得飞快,沈朝颜看了看楼上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面前的霍起,忽然有了主意。
  喜欢唱戏是吧?
  若要论装疯卖傻的本事,从小到大,她可还没输过。
  她眼神犀利地攫住面前霍起,对他道:“今日之事我自有缘由,你答应我守口如瓶,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特别是谢景熙。”
  霍起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无奈地点了点头。
  第70章
  蒙赫的事情一出,朝堂必定又是一片风起云涌,这西大营自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当日下午,李冕就带着同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回了沣京。谢景熙作为目击人,又是大理寺卿,甫一到沣京,就忙得不可开交。
  是夜,沣京城里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
  秋雨绵绵,霏霏淫淫,幽仄的回廊里,王府管事举灯疾行,带着一个湿衣的身影,叩开了王瑀尚未熄灯的书室。
  自蒙赫身亡的消息传来,王瑀已经接连几晚彻夜难眠。他命人从左骁卫和鸿胪寺取得相关线索,暗地里将此事交给了罗仁甫去调查。
  “进来。”
  屏风后传来王瑀的声音,不等罗仁甫行礼,他已屏退左右,从里间行了出来。
  罗仁甫脱了身上半湿的外氅递给管事,两人在外间的一方茶案边坐了下来。
  “朝廷有人在调查鬼市。”
  不等王瑀细问,罗仁甫继续道:“据说是从观礼所用的火药着手去查的。”
  檀木佛珠碰到案沿,发出一声轻响。王瑀蹙眉,想能拿到当日爆炸的火药,除开左骁卫和鸿胪寺,大约也只能是大理寺的人了。
  谢景熙想从火药入手,他并不意外。
  “可有被他们探听出什么?”王瑀问。
  罗仁甫摇头,“鬼市商贩行踪隐秘,门道颇多,刑部这些年想要往里面安插自己的人都没有办法,对方怕是也很难入手。”
  他缓了半晌又道:“如此一来也未尝不好。”
  王瑀不动声色,只将手里佛珠一颗颗地捻着,眼底是看不透的幽暗,“尉卫寺那边可有对火药清点过?”
  “点过了,”罗仁甫道:“火药数量一致,并未被盗。”
  王瑀闻言变了脸色。
  蒙赫意外身亡后,他曾派人偷偷取走了现场的一些证据,其中就包括爆炸使用的火药。
  令他意外的是,凶手使用的火药并不是大周常见的□□,其中有一些黄色晶体,跟年初时尉卫寺偷偷购入的黄火药相似。
  当时这笔钱的支出,用的是左骁卫置换马匹而来的银子。这批黄火药没有入账,也没有入库,由他的几个心腹经办,存在了他的私库之中,断不会走漏风声。
  再说这批黄火药的走私方,交货后就被灭了口,故而此时王瑀实在是想不出,到底谁还会有门路弄到同样的火药。
  两厢沉默,湿冷的空气漫进来,屋内一片冷浸。烛火映上王瑀阴沉的脸,浮光跃动,无端让人心中惶然。
  王瑀沉默着将手中佛珠捻得飞快,冷声开口道:“让尉卫寺派人把那批黄火药处理了,越快越好。”
  “可是……”罗仁甫想劝,却被王瑀一个眼锋扫得噤了声。
  王瑀行事一贯稳妥为上,如今贪墨军饷事小,私购火药事大,大家一损俱损,罗仁甫也不好再劝。
  他缓声应了一句,垂首出了书室。
  这一场秋雨越下越紧,哗哗地打着窗棂,隐去了一切声音。
  王瑀站在窗前,拽紧了手里的佛珠。雨声嘈嘈切切,把外面的噪杂都屏蔽,心反而能沉静下来。
  许是久经朝堂历练而出的敏感,王瑀隐约察觉了几桩案子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诡秘的关联。
  当年他之所以替陈之仲保下魏梁,便是因其以镇北王萧霆一事相要挟。而这些看似无关的一件件案子,除开那一晚莫名枉死的王翟,桩桩件件,几乎都与当年受降城屠城有关……
  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已经没有了,剩下的……
  就还只一个他了。
  又或许,对方早已盯上了他,而王翟之死就是对他的一句无声警告。
  手里的佛珠猝然一紧,绳子断了,紫檀木的珠子一颗颗迸溅而出,声音混入嘈嘈切切的雨,变得模糊。
  这么杂乱的一瞬,他突然想到了谢景熙。
  他想起无数次两人于朝堂之上的对峙,那样凛然的风骨、不卑不亢,很多年前,他也曾在另一人身上见过。还有那一次,韦正死于大理寺后,在夕阳晚照的宫道上,谢景熙曾有意无意地提起过受降城和啸北军。
  风雨骤起,所有的思绪在这一刻却骤然清明起来。
  倘若这些人的死都与镇北王萧霆有关,那么最有可能、也最有能力的人,便只有谢景熙了。
  而他之前怀疑的身份,在这一刻似乎也得到了某种验证。因为当所有的事情都这么巧的时候,那些事便不会只是偶然了。
  “来人!”王瑀凛着声音,将外面的管事唤了进来。
  风雨卷着枯叶从门口涌入,雨声霎时便大得无法无天。
  管事的不敢多问,喉间那句“大人”尚未出口,便听王瑀沉声道:“你派个人去跟紧温姝,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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