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70节

  有时候,连谢景熙也会觉得他越来越不像自己,又或者说,越来越像从前的自己——自由随性、真诚炙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泥陷于利弊之间,处处谨小慎微……
  所以他想明白了,沈朝颜善于见微知著,不是个能委曲求全的性子。如若一直瞒她,恐怕只会将她越推越远,他们的关系终究走到了必须坦诚的时候。
  于是他也不想再藏,索性坦坦荡荡地将心迹言明。
  怀里的身体僵直了一瞬,回应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是在说……你心悦我么?”
  谢景熙张了张嘴,无奈反问:“不然呢?”
  “哦……弯弯绕绕的,又不明说,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自己想多了,万一你翻脸不认了怎么办?”沈朝颜嗫嚅,听不出语气。
  可这一顿嘀咕之后,她又沉默了,片刻又追问到,“那你说说同样重要是有多重要?就是说倘有一天,你所谓的那件重要的事和我之间要你选,你还会左右为难不成?”
  谢景熙真是给她气笑了。
  “笑什么?”沈朝颜愈发地不耐,翻身面对谢景熙,非要他把重要分出个主次。
  谢景熙抓住某人快要戳到他脑门的手指,温声道了句,“不会。”
  “什么不会?说清楚!”沈朝颜挣开他的桎梏,愈发地蹬鼻子上脸,“你是说不会左右为难,还是不会选我,或者说……”
  “我是说不会有这样的如果。”
  沈朝颜不依不饶,“那万一就是有呢?那万一有一天你唔……”
  突然收紧的怀抱让沈朝颜喘不上气,发心传来一阵酥痒,是谢景熙将下巴轻轻搁在了上面。
  他还是那副温柔笃定地态度,对沈朝颜道:“让我们不快的事已经够多了,不要再自寻烦恼。”
  沈朝颜哼哼,总算是放过了他,却又另起话题道:“那倘若是对我重要的人呢?要你选,你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们么?”
  这确实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谢景熙被问得怔住。然而片刻之后,他捧起了她的脸。
  这是个郑重其事的动作,以至于黑暗之中,本来不可视物,沈朝颜却依然觉得谢景熙是在直视自己的双眼。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道:“我一定会先亲口告诉你,再来做决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驷马……”
  “沈茶茶,”谢景熙的声音里透着无奈,温声问她,“你不困?”
  沈朝颜当真忖了片刻才道:“本来刚才是困的,现在被你弄得睡不着了。”
  她说着话,又好奇地撑肘翻身过来,问谢景熙道:“你那件很重要的事,跟陈尚书之死的幕后人有关么?”
  谢景熙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沈朝颜一听便兴奋起来,又问:“那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么?”
  这一次谢景熙没有犹豫,言简意赅地回了句,“还不能。”
  “为什么?”沈朝颜有些失落,又有些气恼,“你刚不是才说爱惨了我嘛?怎么翻脸就不认了?!你这人不诚心啊!”
  “……”谢景熙被她东拉西扯的能力弄得哑口,缓了片刻才道:“这件事很危险,不说是因为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哦……”沈朝颜有些赧然地躺了回去,望着眼前的黑夜问他,“那你在害怕什么?”
  心里有一根从未被察觉的弦隐隐颤了一下,谢景熙却习惯地否认了。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愤怒,我恨自己……”
  “不是的。”沈朝颜果断地截了他的话。
  她再次从床榻翻起来,撑在谢景熙身边道:“只有害怕的人,才会把自己藏起来。你不是愤怒,你只是一直在用愤怒去隐藏你的恐惧。”
  只有害怕的人才会把自己藏起来。
  谢景熙怔忡,可也不得不认下这一句剖心之言。
  他确实是恐惧的。
  从具象的火,到所有的不可控与未知。
  也正如沈朝颜所言,他并非恼怒自己无能。这些年里,他恼怒的一直是那些他从未摆脱的梦靥和过去。
  十年了啊……
  他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可这样的伪装,却被另一个人这么轻易地看透了。
  第67章
  沉寂的雨夜,他望着眼前的虚空,头一次感受到了一些久违的情绪。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却意识到一种被别人看到的欣喜,以至于能让一些匿于黑暗的幽微情绪重见天日。
  一只温软的手从被衾下探过来,沈朝颜将左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谢景熙摸到她手心那块几乎褪去痕迹的伤口,忆起国子监那夜的书室里,沈朝颜跟她说起的秘密。
  “怎么弄的?”
  他问了那夜同样的问题,听见沈朝颜告诉他,“我自己弄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窗外的雨,又像眼前沉寂的夜。
  “十五年前的事,大约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她缓缓地道:“我有个只比我小一刻钟的弟弟,五岁之前,他都与我同吃同住。”
  这样的故事太多,往往一开头就已经可以预见结局。
  于是谢景熙跳过去,问沈朝颜道:“他是怎么走的?”
  身侧的人沉默,片刻才道:“因为我,却又不全是因为我。”
  “我和他一般年纪,同时开蒙,父亲为我们请了最好的先生,颇为严苛……”
  小孩子心性不定,难免贪玩。
  沈朝颜因着长姐的身份,常被要求以身作则。再加上她读书习字颇有天赋,渐渐变越发能够于其中寻得乐趣。而沈瑄性子跳脱,又正是淘气的年纪,平日里最讨厌的事,莫过于抄书练字。
  先生严厉,教学时断无网开一面之说,故而每次沈瑄都会因为落下的课业被先生留堂。
  沈瑄是沈家这一辈的唯一男丁,从小便被父母寄予厚望。沈朝颜实在不愿看父母失望,某一次,在沈瑄的苦苦哀求之下,帮他完成了一份课业。
  她天生善用左手,因怕被视为不祥,开蒙后由先生教导改成了右手执笔。可沈朝颜左手的字,是沈傅亲自教的,饶是练习时间不久,也隐约可见行云流水、气贯长虹之势。
  巧合的是,沈朝颜代沈瑄写的那份字稿,无意间被先生所在翰林的同僚发现,大赞其天赋。一时间,翰林口口相传,朝中皆知沈府小公子天赋异禀,于书法之上是不可多得之奇才。
  彼时沈傅圣眷正浓,逢迎巴结之人找不到法子讨好沈傅,便想从沈瑄入手。
  于是趁着中秋诗会,众人背着沈傅,在曲江为沈瑄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赏鉴会。
  当沈傅得知此消息之时,沈夫人已将邀贴发出,赏鉴会势在必行。
  那一日,是沈傅亲自带着沈瑄前往,出门的时候,沈朝颜还在为爹爹只带弟弟游园而怄气。而那场赏鉴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沈朝颜也是后来才从别人口中听得了只字片语。
  据说沈瑄提笔久不能书,还被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本是光耀门庭的一件事,如今成了丢人现眼。沈夫人咽不下这口气,狠狠责打了沈瑄,将他关在祠堂令其思过,而“帮凶”沈朝颜也被罚闭门,抄书忏悔。
  禁令解除的那天,姐弟俩跪在沈傅和沈夫人跟前,发誓今后绝不会再欺上瞒下、包庇纵容。
  而那一天,也是沈朝颜最后一次见到沈瑄。
  不眠不休地搜索之后,他是被沈傅裹着白布抱回沈府的。
  听人说,弟弟的尸体是被人在曲江池里捞起来的,他死于投湖。
  长久以来,那天的画面都很破碎。沈朝颜记得自己站在丧幡飞舞的灵堂门口,看见金红的夕阳从背后将她小小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覆到那具同她一样、小小的尸体上。耳边是母亲悲痛欲绝的恸哭,父亲沉默地蹲下身,将她揽入怀中。
  再后来,母亲疯了。
  她成了大家口中,那个害死弟弟、逼疯母亲的凶手。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后悔过、自责过,负罪感铺天盖地的时候,她举刀刺向自己的左手。
  她也几乎快要信了他们的话。
  可是还好,当周围都在塌陷的时候,沈傅拉住了她。还有一个人无条件地爱她、信任她,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沈朝颜撑起身体,捻起谢景熙的指尖,引他触摸自己掌心的那道疤。
  “这是我的过去,我把它留在这里,然后往前,人不能永远都活在过去。”
  周遭倏尔安静下来,深夜秋雨,谢景熙却觉心头翻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
  他记得自己虽早与沈朝颜订亲,但正儿八经的交集,还是在大理寺的公堂上。
  那一日,她带着几个亲卫,气势汹汹地进了大理寺,也就此横冲直撞地进了他的生命。
  谢景熙如今才惊觉,自己竟是羡慕那种张扬的。
  因为他知道那是需要很多的爱和安全感才能换得的东西。故而后来他对她的庇护和纵容,有多少来自于她出手相救的感激?又有多少是来自于那一日、那一眼的艳羡?
  他自己都不得而知。
  可如今跋山涉水之后,谢景熙才发现,原来她的那份张扬从来不是源自未曾受伤的稚子心性。而是涅槃之后,生命最原始、最野蛮的复原力。
  他忽然就更爱她了。
  摩挲着疤痕的手指往上,穿过微微张开的五指,与她十指紧扣。温热的呼吸迫近,尚未出口的音节都被吞吃入腹。
  谢景熙这时才明白张龄的那句“不该”,原来那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沦陷了。
  所以人究竟要理智做什么呢?
  反正到了最后,总是会屈服于感情和欲望的。
  压抑许久的情感像冲入旷野的洪水,他不顾一切地吻她,摁着她的后脑,翻身将她压制。呼吸都被缠乱了,谢景熙吻得又深又急,唇齿交叠,有一种近乎暴虐的热烈。
  沈朝颜很快就喘不上气。
  黑暗中不能视物,却能听见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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