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69节
妇人惊叫一声。
她身后的沈朝颜已是吐的天翻地覆。
“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
妇人兀自高兴着,俯身给沈朝颜顺着气,一边还好言哄到,“我就说你没事,你男人还偏不信,非要借马去城里寻什么郎中。这么晚了,城门也不让进的。你若真的有事,等他把郎中寻回来,你也该凉透了。”
她说着话,扯过矮架上一张洗得发白的巾子,递给沈朝颜道:“擦擦。”
看着那张辨不出颜色的巾布,沈朝颜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门口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一抹黑影冲进来,将本就暗淡的油灯挡去了大半。顺着那身尚还淌水的袍衫往上,沈朝颜对上那双欣喜又惊惶的眼。
“你怎么唔……”没出口的问被一个湿淋淋的拥抱打断。
可碰到她的一瞬,他似是又想起自己现下的样子,拥抱便成了草草的一触。
“这下你可算放心了吧?”妇人在一旁看得欣慰,笑着问谢景熙道:“郎君那信还送不送?”
谢景熙点头,倏尔又像是忆起什么,若有所思地瞟了沈朝颜一眼,改口道:“先缓缓,等会我写一封新的再送。”
“好嘞!”那妇人笑呵呵地看了看两人,对谢景熙道:“那郎君快去换身衣裳吧,你这从头湿到脚的,当心着凉了。不嫌弃的话,我让当家的给你寻一件他的,你先将就着。”
被妇人的话提醒,沈朝颜这才低头打量起自己的穿着。身上的裙装已经被换下,穿的是一身粗布旧衣,虽然简陋,但也干净整洁。
那妇人看见沈朝颜的眼神,颇为羞赧地解释,“娘子这身衣裳是我的,农家小户,粗布麻衣,不比娘子的那身贵重。娘子先将就着,待衣裳风干了就给娘子换上。”
妇人是个利落敞亮的性子,沈朝颜道了句谢,向她打听到,“敢问我们当下是在何处?此地距沣京城有多远?”
妇人被问得一愣,懵懂地举手往前指到,“沣京城?沣京城不就……”
“药好了。”谢景熙行进来。
他换了身农夫的粗布麻衣,因着身量太高,那衣服穿在他身上足足短了一大截,和他那霞姿月韵的仪态凑在一起,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滑稽……
沈朝颜被这么一岔,方才的话倒也忘了问下去。
那妇人见谢景熙的样子到底没忍住,笑过之后又觉失礼,忙不迭地歉到,“郎君莫怪。”
谢景熙倒是不在意,行过去侧身坐到床沿,对沈朝颜道:“先把药喝了。等你好些,沣京随时都能去。”
“敢问娘子和郎君是哪里人呀?”妇人问。
沈朝颜道:“沣……”
“洛阳。”谢景熙答得面不改色。
沈朝颜一脸莫名地看着谢景熙,听那妇人恍然道:“那确实挺远的。”
妇人一顿,复又道:“不过没事儿,你们若是不嫌弃,可以在这儿多住几日,休息好了再上路也不迟。”
她对两人笑笑,指着床上的被子道:“天色不早了,你们也快歇息吧。”
言讫,妇人合上房门出去了。
油灯微弱的火光颤了颤,沈朝颜一脸狐疑地看向身侧的人,重复到,“洛阳?”
谢景熙面不改色地解释,“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谁知王瑀会不会趁此机会对你我下手。”
行吧……
沈朝颜无话可说,低头正要喝药,却发现这间简陋的小屋里,床和棉被都只有一张。
她往徒有四壁的屋里打量一圈,回头又拎起床上的被子问谢景熙,“那你怎么跟她说我们是夫妻呀?这下可好,被子都只有一张,你怎么睡?”
第66章
她问的是“你怎么睡”,而不是“我们怎么睡”。
也就是问题出口之前,沈朝颜实则已经默认床和被子都是她的了。
谢景熙回头看了一眼,语气温淡地反问:“不是堂都拜过了,还不算夫妻么?”
沈朝颜心脏狂跳,脸上却还是不露声色,瞪着他纠正,“只拜了一半,当然不算。”
对面的人看着她,半晌却也无甚所谓地道了句,“无碍,我在矮凳上将就便可。”
“哦,也行。”她应得爽快,丝毫没觉得不妥或歉疚,说完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喝手里的药。
收留他们的农家并不富裕,自然蜜饯这种东西,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
沈朝颜难得收起骄纵的脾气,一口闷完手里的药,也破天荒地没有叫苦,只皱巴着一张脸,将空碗递给了谢景熙。
“漱漱口。”
眼前被递来一个盛着清水的瓷碗,是谢景熙去院里的水缸给她打的。
落水的惊惶和陌生环境里的无措都平息了,沈朝颜这才顾得上去整理整件事。若是她记得没错……方才她落水之时,谢景熙也跟着跳了下来。
拧紧的眉舒展开,沈朝颜努力维持着表情的淡然,心里却生出一丝清泉的甘洌。
“笑什么?”沉冷的声音收拢她飘乎的思绪,沈朝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弯了嘴角。
“哦,”她匆匆收了笑脸,若无其事道:“水还挺甜。”
许是为了转移话题,沈朝颜见缝插针地提起游河时烟火台爆炸一事,“你觉得,这件事就是黄掌柜报复左骁卫那个参军这样简单么?”
谢景熙接过她手里的空碗,淡声道:“报复一事自然是有的。可问题就在于,典仪上要用的任何物品,从采购、送货、到验收,每一步都有人负责。他区区一个送货的掌柜,若没有朝中之人打点相助,如何能轻而易举地将烟火调换成了□□?”
“嗯,”沈朝颜点头,“难怪黄掌柜那日会问我你的司部,此事一出,至少会牵涉到负责采购的鸿胪寺、介绍黄掌柜运货的左骁卫和修建烟火台的工部。且若是爆炸发生在典仪当日,只怕是参与之人,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波及。可是……”
沈朝颜一顿,复又道:“黄掌柜此番报复,会不会太玉石俱焚了点?”
“你没听那日的伙计说么?”谢景熙道:“听他的口气,黄掌柜可能家中已无至亲,仅剩的发妻也可能早在运送这批货物之前病逝。”
沈朝颜叹气,道:“那也只能等黄掌柜归案才能问清楚了。”
“就怕他早就存了必死的决心。”谢景熙缓声道:“方才我已托人向大理寺和皇上都递去了书信,让他们一边封锁爆炸的消息,一边全城通辑那名姓黄的掌柜,希望还能抢得一丝线索。”
听他这么一说,沈朝颜又觉心里凉了半截,继续追问到,“那蒙赫呢?你觉得他的死,是巧合还是设计?”
谢景熙一怔,似是对沈朝颜看问题的角度感到新奇。但略一思忖,才惊觉自己竟也忽略了这个“灯下黑”的问题。
“怎么……”沈朝颜对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感到无措。
片刻后,她才听谢景熙略带笑意地回了句,“这便要等查过那批烟火才知道了。”
“也是……”沈朝颜喃喃,只觉视线模糊起来。
这一天又是检阅又是游船,最后还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落水,此刻她早已精疲力竭。沈朝颜打了个哈欠,眼角忍不住泛起一丝潮意。
“那就等明日回去再说吧,”沈朝颜整了整身上的被子,对谢景熙吩咐,“你吹灯。”
谢景熙略一迟疑,倒也没说什么,起身吹灭了桌上的灯。
周遭暗下来,沉寂像浓黑的墨汁,一层层浸染狭小的房舍。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带着秋夜的寒凉,一点一点爬上了沈朝颜的床榻。
她裹紧了身上的被子,睡意朦胧时,却被一声猝然的喷嚏惊醒了。
“抱歉。”墙角的人声音沙哑,语气淡然。
沈朝颜心头一拧,一丝心虚的感觉爬上胸口。她不想承认这样的情绪,可能叫内疚。
黑暗之中,沈朝颜没有回应,仿佛真的已经睡了过去。然而下一刻,如方才的喷嚏一样,墙角倏然窜出一连串的咳嗽。其声之烈,似要将整个暗夜都掀起来。
这下她可是真的没办法装睡了。
沈朝颜在心里默默叹口气,侧身对墙角道:“你还是上来吧,挤一挤总比得风寒强。”
“无碍。”温沉的两个字,又听不出什么异样了。
沈朝颜见他坚持,正要说算了,然而沉默的片刻,屋子里又是一串惊天的咳嗽声。
昭平郡主自是不会诊病,可这一来一回间,沈朝颜算是料定谢景熙方才的推辞,铁定是口是心非了。
这人向来如此,死要面子活受罪。说句实话就像能要了他的命似的,于是沈朝颜的态度也强硬了几分。
她起身掀开被褥,对谢景熙道了句,“上来。”
不等谢景熙再次婉拒,沈朝颜声音凛冽地命令,“我不说第二次。”
片刻之后,暗黑里总算是想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高大的影子笼过来,沈朝颜一怔,须臾才反应过来,赶紧自觉往床榻里面挪了挪。
身侧的衾褥被扯去一半,身边就多了具精壮的男体。黑夜屏蔽了视觉,却放大了其他感官。
她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呼吸、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苍术的辛香、还有那股灼热的温度,饶是她已经挪到快要贴墙,那层覆盖两人的被衾之下,还是有男人灼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
她很快便明白为什么人在紧张的时候,会说自己“心如鼓擂”。
沈朝颜甚至怀疑这么安静的夜,旁边的人,会不会真的听见自己杂乱的心悸。思及此,她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悄悄摁在了自己起伏的胸口。
“冷?”
他的声音轻而沉,又被秋凉浸染上了一层暗哑,擦过耳畔便格外蛊惑人心。
心跳漏了一拍,怔愣的瞬间,一双精壮的臂膀已经从身后探来,手臂一收,沈朝颜被他轻轻圈入怀里。温度和触感悄无声息地渗透过来,后背贴在他的胸膛,似能察觉他胸腔之下的怦然。
沈朝颜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窗外是无边萧索的秋雨,屋内却是春风融雪的暖意。两人就这样无声相拥,她任由自己窝在他的臂弯,身体贴合身体,形成无比契合的轮廓。
“李翠儿的事,对不起。”
黑暗里,她听见谢景熙温沉的声音,“不告诉你,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允许任何的失误。”
既然他先开了口,沈朝颜也不再回避,直言道:“可我生气却不仅是因为你的隐瞒,还有这背后你的不信任和你的……”
“冷血?”
他接的很坦然,沈朝颜却哑口。
虽然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但那个词从谢景熙的口中说出来,她到底还是惊讶。半晌沉默,沈朝颜的不置可否,实则与默认无异。
呼吸温柔地擦过耳际,她听见他平静道:“我不为自己的手段开脱,但我也想说,若你有过同我一样的经历,你站在我的立场,也许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世上之人,并非只有他们自身。他们也是出生的乡土,历过的四季,早逝的亲朋和无法放下的执念……”
他顿了顿,才又对沈朝颜道:“我不期望你可以完全明白,可我希望你能相信,无论何时对我而言,你都是同样重要的。”
人都躺到了同一张床上,有些话就变得不得不说。
方才看见她落水,身体的反应快过了理智,如今静下来,谢景熙竟觉出一股后怕。那些他用十年时间设下的藩篱,不知何时已被她一点点地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