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31节

  酒过三巡,宴上气氛松弛下来。
  韦正瞅准时机,眼神示意左右。须臾,妆娘和另外几名身子窈窕的女子便从旁入了酒席。
  沈朝颜瞧了一眼,只见她们皆才豆蔻年华,饶是衣衫凉透、淡妆浓抹,眉宇间还是透着些未长开的稚气。
  “奴为大人斟酒。”女子声音娇嫩,宛若莺啼。举臂之时,芙蓉纹的鲛纱滑开一截,露出一双纤软雪白的皓腕。
  这些女子都是沣京的高门官宦养在府上的一些所谓家奴。她们从入府开始,便会接受一些专门的教习,从琴棋书画到床笫之事。
  一般的宴席上,可奏乐献舞;特殊的宴席上,便是斟酒陪客。客人只需喝下她们的酒,离开之时,主人便会安排车马,将人送到指定的地方。
  沈朝颜虽然生长在后院宫廷,但官场上的这些弯绕,她打小就从那些想方设法给她送“娘”的人那里见识过了。
  她当然知道韦正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四目相对,妆娘会意,行去韦正身边之时,将早就藏在袖子里的迷药取了出来。齐胸儒裙在锁骨下低低的一线,雪山沟壑绵延,很容易便夺去了男人的注意力。迷药替换助兴的春恤胶入了酒。
  妆娘倾身过去,要为韦正斟上一盏,然而他浅淡一笑,两根手指便搭在了面前的杯盏。
  斟酒的手一顿,妆娘心下微怔,可还是表情自若地看向韦正,娇嗔地唤了句,“大人?”
  韦正侧头看她,眸子是冷的,可眉梢却染着浓重的醉意与酡红。心头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拽着,握着酒壶的指节都不自觉地泛出白色。
  然而下一刻,韦正倏地笑了。
  他转头看向对面的穆秋,又醉意朦胧地问妆娘道:“今日之宴是为着穆大人所办,可怎么都是本官一人在饮,这样喧兵夺主,是不是该说一句,妆娘照顾不周啊?”
  提起的心又落回了肚里,妆娘释然,连笑都更多了几分神韵。
  久在风月场上,妆娘自然懂得借坡下驴的道理,当即笑着赔罪,“都是奴思虑不周,怠慢了穆大人,不若奴献舞一曲,向大人赔罪。”
  妆娘起身,腕子却被韦正捉住了。他挑眉,兴致颇高地对穆秋道:“穆大人今日可是有眼福了!要说这沣京三绝,之首的便是平康妆娘舞霓裳,多少名流大贾一掷千金都难以得见的。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舞台之上的乐娘,随手一指道了句,“你来。”
  一时间,舱内寂寂。
  所有人随着韦正的手转身,看向乐娘之中,坐于中间靠后、琵琶掩面的那人。
  沈朝颜悚然,放在琴弦上的手收紧。
  “錚——”
  一声惊响划破凝滞,沈朝颜呼吸一滞。
  虽说从小学习礼乐射御,可她学的到底是文人雅士所爱的筝,而非伶人乐妓所常奏的琵琶。故而方才的演奏虽然不动声色,但到底只是滥竽充数。若是当下要她独自演奏,定是会原形毕露的。
  进退两难,沈朝颜怔在当场。
  “大人,”妆娘身子一歪,靠过去抱住了韦正的手臂。她眼神轻慢地看了眼沈朝颜,撒娇道:“这是百花坊新来的妹妹,今日是第一次出场,想的是让她跟来见见世面,当不起大人如此高看。”
  妆娘说着,便朝坐在前排的乐娘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这位是我们百花坊的菱娘,”妆娘道:“要说琵琶,若是她认第二,整个南曲怕是都没人敢认第一,不如让她来演奏,替大人助兴?”
  韦正回头,将菱娘上上下下地扫了一遍,半晌,才低哂着应了句,“也行。”
  妆娘和沈朝颜同时松了口气。
  “不过……”
  手指轻轻地搭靠在面前酒盏上,韦正似笑非笑地回头,将那盏空杯往妆娘面前推了过去。
  “都说好酒助兴,可添舞韵。妆娘既引荐了自己姐妹,承本官一情,受本官赏下的一杯酒,当是不会有什么话说了吧?”
  他唇角一勾,将妆娘手边那壶酒拿了过来。
  潺潺美酒入杯,满溢而下。
  韦正伸手示意,抬头攫住妆娘惊愕的目光道:“所以,妆娘可以想想,是要饮下这杯酒……还是交出这里,浑水摸鱼的那个人?”
  第29章
  那笑容浮在他脸上,像暴雨前的积雨云。
  韦正端起面前的杯盏,放在鼻端嗅了嗅,哂道:“在刑部这么多年,办过的案子、见过的现场无数,怎么会连春恤胶和迷药都分不清,你们会不会太小看本官了?”
  他搁下杯盏,将在场之人都扫了一圈,道:“说吧!你们今日设的这个局,究竟是想做什么?”
  在场无人答他。
  韦正叹口气,自语道:“既然都不说,那本官只能强人所难了。”
  “来人!” 他对身后侍卫喝道:“将那乐娘给我绑了!”
  “是!”两名侍卫应声,朝舞台行去。
  乐娘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惊叫,四下逃散。沈朝颜被人扯住胳膊,不待她反应,碎响猝然,琵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放肆!!!”
  一声怒喝,惊得韦正和侍卫皆是一怔。
  韦正觉出一点异样,区区一个乐娘,面对这样的场面,绝不会有当下的气势。许是久居官场的敏锐,心中一个念头闪过,他看向面前那个脊背挺直的女子。
  只见她面纱之下,鼻唇线曲线柔美,嘴角却压出一个凛利的弧度。
  “沈朝颜?”韦正怔忡,惊讶之余,又是意料之中。
  沈朝颜倒是比他淡然,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襟,又一脚踹开横在面前的琵琶,才一脸愠怒地问韦正道:“怎么?韦侍郎见了本郡主,竟然连行礼都不装了么?”
  舱内寂静,无人敢答她的话。然而韦正一愣,跟着却大笑出声。
  “我说怎么看着这位乐娘如此眼熟,原来是沈仆射爱女,昭平郡主。”说话间,眼神扫过妆娘和穆秋,语气里又多出几分识破阴谋的得意。
  “怎么?”他问:“郡主今日这么得空,亲自上场奏曲,不会就是想借穆少尹的东风,蹭微臣一杯酒喝吧?”
  谋划落了空,沈朝颜心情不好,自是不想与这人多纠缠。她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敷衍道:“日子无聊,想寻个由头捉弄捉弄韦侍郎,有错在先,本郡主不否认,韦侍郎要怎么处置大可明日呈书一份给宗正寺,悉听尊便。”
  “是么?”对面的人嘴角微挑,转身给了侍卫一个眼神。
  须臾,船舱的门打开,一名侍卫押着另一人,从外面行了进来。
  沈朝颜愣住,看清那名被侍卫扣下的人,正是她准备让其往大理寺报信的车夫。那侍卫扔下车夫后行至韦正跟前,将手里一支紫色的瓷瓶也呈了上去。
  现场静默几息,韦正也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难见的惶然。
  他云淡风轻地接过瓷瓶,缓声道:“思及郡主声名,臣也怕今日之事走漏,宗正寺要弹劾郡主顽劣难驯,故而提前部署,将所有可能知道郡主去处的人都留下了。”
  沈朝颜一听,到底是变了脸色。她抬头直视韦正,神色凛然地质问:“韦侍郎想做什么?”
  “自然是好生款待呀!”韦正笑得人畜无害,细细端详着手里的瓷瓶道:“紫斑瓷,均州官窑所产,历来便为皇室御用。就算是赏赐臣子,那也该是供奉在府院正堂,可如今这么堂而皇之地上了本官的画舫,还是同一群歌姬花娘一道……”
  他“啧”了一声,笑着问沈朝颜道:“这要是被谢寺卿知道了,微臣头上这顶乌纱帽,郡主说还保不保得住?”
  他行到沈朝颜旁边站定,他又温声细语地补充,“不过,微臣惶惑,想着上月才办过的一件案子。”
  “那案子是说一个女子,为了替其夫谋求偏财,便请了妓子花娘,在某个偏僻别院,想设计构陷她男人的主顾。原本说好只要让东家喝下迷药,两人把一些脏物往别院里一藏,再掐准时间报官来个人赃俱获。可谁知,那东家南来北往,到底不是个吃素的。他识破了女子阴谋之后,心头火起,大怒之下,先灌了那妇人迷药,而后再寻了个疯癫汉子,喂了点助兴的东西。你猜后来怎样?”
  他笑得邪肆,却做出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继续道:“等她男人带着官府过来,看见的就是那疯汉发了狂似得糟蹋他女人。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男人嫌弃女人失了贞洁,一次争吵之中,竟将那妇人给活活打死了。”
  “哎……”韦正装模作样地叹气,问沈朝颜道:“不知郡主觉得,今日沣河之上,会不会也出现一桩类似的案子?例如……昭平郡主结党营私贿赂穆少尹,却被穆少尹酒醉轻薄,郡主不堪其辱,打翻烛火烧了画舫,要跟穆少尹同归于尽?”
  “你敢!”
  沈朝颜打断韦正的话,气势凛然,但广袖之下握紧的拳头,却出了一层微微的薄汗。
  若是在看见车夫之前,她还抱着韦正顾及她的身份不敢乱来的想法,如今,这样的侥幸便随着韦正方才威胁,一字一句地破碎了。以如今沈家的窘境和王党的势力,韦正确实是敢的。甚至于对朝堂而言,穆秋似乎都能比沈朝颜更让他忌惮。
  可事已至此,韦正吃过沈朝颜的亏,知道今日之事,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她若能说动穆秋一起来算计他,那穆秋于韦正而言,也是个可杀不可留的人。与其往后多生枝节、你死我活,不如当下就借此机会了结两人。总归此次会面无人知晓,待下一处码头靠岸,韦正把知情人和着画舫一烧,倒是干净利落。
  而韦正也果如沈朝颜所想,下令将妆娘和车夫都灌下迷药。画舫本就是寻欢作乐之所,助兴要用的春恤胶早已备好。
  穆秋被两个侍卫摁住灌了春恤酒,沈朝颜则被捆住双手绑在了正舱后面的寝房。
  远处传来舱门落锁的声音,沈朝颜听见韦正笑着对侍卫吩咐,“下个码头先下船清场,务必确保凡见过本官在船上的人,一个不留。”
  *
  “大人。”
  讼棘堂外,裴真手扶佩剑疾步而来。
  谢景熙放下手里的案卷,看见裴真愤懑的脸。
  “怎么?”他握拳抵了抵酸胀的眉心,疲惫道:“她又怎么了?”
  被说中心事的裴真一怔,不过自家大人向来料事如神,裴真也不意外,点头道:“卑职发现郡主乔装之后,乘了辆马车,从春明门出城,往沣河去了。”
  “沣河?”谢景熙不解。
  “嗯!”裴真点头,又道:“卑职看她上了艘画舫,韦正也去了。”
  “画舫?”谢景熙隐约觉得不对,追问:“只有她和韦正?”
  “不是,”裴真道:“还有上次平康坊那个谁?……那个花魁娘子,好像叫妆娘来的。哦!”
  裴真一顿,补充道:“郡主是装扮成百花坊的乐娘上船的,除此之外,卑职看见京兆府的穆少尹也去了。”
  话至此,谢景熙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了。
  他几乎当即起身就往外走,还同裴真确认到,“你回程的路上,可有发现她派人向大理寺递来消息?”
  裴真被问得懵住,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心脏仿佛化作一块巨大的冰石,沉甸甸地砸下来,谢景熙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滞了一息。
  如果她所指审问韦正的机会就是这个,她又怎么可能不向大理寺递话。
  除非……她不能。
  心头悚然,不待裴真再说,谢景熙已经撩袍冲入夜色。
  *
  画舫上,沈朝颜被两个侍卫扔进了船舱。
  虽然不是独自前往,但船上除了几个手无寸铁的乐娘和车夫,剩下都是韦正的人。他命人将她们都关进了画舫里用于储物的内舱,此刻的厢房里,只有被锁在榻上的沈朝颜。
  周围除了一床被衾,什么都没有,她赌气地踹一脚幔帐。“哐啷”两声,却不是床帐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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