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29节
谢景熙没说话,表情淡然地点了点头。
霍起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选中的那匹马。”谢景熙道。
霍起和沈朝颜同时一愣,露出不解的神色。
谢景熙却看向沈朝颜,温声道:“因为你是女子,身量比场上所有男子都要小一些。我方才问过了弘文馆的马圉,据他说,你选的那匹白马,是今日弘文馆剩下的唯一一匹梁州马。”
“梁州马?”霍起闻言变了脸色。
对马匹一窍不通的沈朝颜懵懂地看向两人,问:“梁州马怎么了?”
霍起解释到,“梁州马产自滇南,体型比北方马小,但灵活性、敏捷性都更好。”
沈朝颜这下便明白了,“所以,我作为赛场上唯一的女子,因着体型的考虑,选这匹马的机会是最大的。”
“那你方才说,这马是弘文馆今日剩下的唯一一匹,又是什么意思?”霍起问。
谢景熙道:“因方才那个马圉还告诉我,今日国子监一部分人在城外有骑射科考核,所以借走了很多马,这匹梁州马才被剩下了。”
说到这里,沈朝颜算是想明白了。
如若今日之事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他只需要提前对这匹马动一些手脚,在比赛之中,便可像方才那样假作意外发生,对沈朝颜下手。
可是……沈朝颜不解,“他又怎么知道我今日会来国子监,还会参加一场临时起意的马球比赛呢?”
“他确实不敢肯定,但他可以赌。”谢景熙道:“倘若他知道我今日因着休沐,会来国子监编撰典籍。那么,郡主便有可能会跟来。”
“对!”霍起似是也被提醒,接话到,“而且我今日会来国子监示范击鞠,也是一早就定好的。你我久别重逢,赛场再见,随意玩上两局,也该是在意料之中。”
沈朝颜恍然,“故而,那人实则就是设好了陷阱,赌一把我会不会上钩。”然而下一刻,她又不解道:“可是……那人这么算计我,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哎哟!”
话没说完,霍起在她头上敲了一个爆栗,摇头道:“你忘了因着你那什么破太子命格,从小到大,遇到的刺杀、暗算和谋害还少吗?不是谁想造反,搞不了太子,就先拿你开刀扰乱军心么?”
“哦……”他这么一提醒,沈朝颜还真想起来了。
好像确实也是这样,若要细说起来,从小到大,她遇到的意外简直不胜枚举。所以似乎也就那样,没有任何原因,也不必放在心上。
而一旁的谢景熙闻言却蹙起了眉,语气沉冷地问到,“什么开刀?”
霍起“啧”了一声,一副嫌弃谢景熙大惊小怪的样子,“反正每次朝廷有什么乱子,那些人就会找各种理由来动摇人心。天灾可以说成天子不义,人祸可以说成新帝亡国。”
言讫,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捅了一下沈朝颜道:“昌平十五年,那次突厥南下,联合越王叛乱不就是么?当时还悬赏你的人头来的。”
“嗯,对,想起来了。”沈朝颜点头,摆出的却是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谢景熙看着她这样的平静和习以为常,心里却漫起一丝难言的烦闷,那是一种类似担忧的情绪。他不愿承认它的存在,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谢景熙低头斟茶,转移话题道:“今日之事臣会查清,请郡主宽心。”
“你查不如我查。”拿着茶壶的手一顿,谢景熙抬头,看见霍起正目光灼灼地望过来,“霍家在大周境内的官民马场都有些门路,找人打听点事当是不在话下。”
“多谢宣威将军好意。”谢景熙神色冷淡,自顾饮茶道:“谢家在大周境内的马场也有些门路,这件事本来就是大理寺的职责,不敢劳烦将军。”
霍起一怔,总觉得这人冠冕堂皇的拒绝里,怎么还参杂着些攀比较劲的意思?
不过查案本就是大理寺的职责,既然谢景熙没说要他帮忙,霍起不好插手。
正事说完,三个人相顾无言。
霍起和谢景熙不太熟,自然无话可说。而沈朝颜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平日里喋喋不休,能吵得人耳朵发疼的人,当下竟然只顾盯着手里的茶盏看,半点没有要找点话题缓解尴尬的意思。
霍起实在是坐不住,随意找个由头,带着沈朝颜告辞了。
*
谢景熙受了伤,帮国子监修书的工作只好延后。
裴真从国子监借了辆马车,想着送谢景熙回府休息半日,却被他半路吩咐去了大理寺。
马车上,谢景熙脑中一遍遍闪过沈朝颜坠马时的情景,越想越觉得蹊跷。
关于今日他和霍起的行程,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也要朝中之人才能知晓。而沈朝颜虽贵为郡主,但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没什么分量的边缘人物。若是沈傅在世,许是能拿她做个筹码,要挟一下。可现在沈傅死了,于朝局而言,沈朝颜无异于一颗弃子。
难道真有人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命格之说,便如此大动干戈?
以当今的局势,新帝不及弱冠,也无子嗣,若有人真的想谋权篡位,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反而会比改朝换代更为讨巧,谢景熙实在是想不出背后之人暗害沈朝颜的理由。
思绪纷扰,谢景熙烦躁地压了压眉心,再回神,车已停在了大理寺门口。
然而他下车,甫一行入正门,就跟不知等了多久的谢老夫人四目相对了。
第27章
“母亲?”
谢景熙怔忡,记起自己最近忙于陈尚书的案子,总是宿在大理寺,似乎是很久都没回过谢府了。谢夫人沉默地看他,片刻后才语气凉淡地问他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谢景熙被问得愣住,侧头看了看身旁的裴真。只见他掰着指头算了半天,而后再看向谢景熙的时候,脸色就变得不怎么好看起来。
“今天是七月二十七……”裴真一顿,复又凑过去小声补充,“是曲江池的芙蕖宴来的……”
谢景熙这才恍然想起,谢夫人爱花,而自己之前确实答应过谢夫人,今日休沐要陪她去泛舟赏荷的。他当下生出几分赧然,只能上前一步扶住谢夫人,好声解释到,“儿子确实是公务繁忙,把这事给忘了,还请母亲莫要生气。”
谢夫人冷哼一声,不买账地抽回自己的胳膊,不满道:“一年到头人不着家就算了,答应了阿娘的事都能忘掉,有空在国子监彻夜编书不说,休沐了都还不回府,非得要我亲自到大理寺才能见你是吗?”
谢夫人越说越生气,若不是身后婢女扶着,裴真都担心她会背过气去。
“咳咳……”裴真忍不住出来打圆场,可怜巴巴地道:“夫人你快别说大人了,他方才坠马,腿都…… ”
“坠马?!”谢夫人一听,险些吓得倒吸口气,倒是真忘了数落谢景熙。
“裴真!”谢景熙蹙眉,给裴真一个冷飕飕的眼神,才转头对谢夫人解释,“并非坠马,裴侍卫夸张了。”
“大夫看过了么?”谢夫人问。
谢景熙笑着点点头,“就是皮外伤,不碍事的,大夫连药都没开,只让静养。”
谢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又问裴真到,“怎么摔的?”
“一点意外,不足……”
“你给我闭嘴,”谢夫人打断谢景熙的话,强调道:“我问的是裴侍卫。”
赶鸭子上架的裴真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怎么撒谎,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谢景熙受伤的事全说了。
“什么……”谢夫人听得一脸愕然,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景熙问:“你……击鞠?”
“对,大人击鞠可厉害了!”裴真接话,“卑职算是大开眼界,哈哈!哈……”
一席话落,周遭却是异常地安静。
饶是迟钝如裴真,也察觉出气氛的怪异,脸上的笑一时也只能僵在那里。
谢夫人沉默地注视着谢景熙,什么都没说,半晌才沉着声音道了句,“你跟我来。”
不知怎么又捅了篓子的裴真,跟着两人转了个圈,恹恹地目送两人走远了。
两人去了谢景熙平日里歇息的后堂,屋门推开,谢夫人便屏退了左右。谢景熙自觉叩上门扉,室内的光线暗下来。
一直静默坐着的谢夫人转头,看着眼前那个已然挺拔的身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那个被谢国公从受降城救出、满身血污的孱弱少年。
心里泛起一点苦涩,像阴翳落了满室。她开口唤了一声“顾淮”。
对面持着杯盏的手一顿,谢景熙笑着,将茶盏递到了谢老夫人跟前。
茶气氤氲在眉间,连带着心里都起了一片雾气。
“你老实跟阿娘说。”谢老夫人将茶盏放在身侧,顺势捉住了谢景熙的手,问到,“那个什么刺史和陈之仲的案子,是不是跟你……跟当年镇北王夫妇的死有关?”
谢景熙恍惚了一瞬,似是落入什么渺远的回忆,半晌才缓慢地移开了视线,淡声回她到,“母亲误会了,查案缉凶,本就是大理寺职责所在。”
“是么?”谢夫人反问,表情冷肃道:“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四年前赵竖那个已经成埃落定的案子,你为什么还在暗中纠查?”
谢景熙怔忡抬头,沉黑的眸子里露出几分难见的讶然。
身为刑部一名郎中,赵竖当年发现丰州刺史魏梁贪墨,曾陈表上书沈傅。可奇怪的是,这份陈表呈上去不久,赵竖就被礼部以科举舞弊的罪名下狱,最后落得个流放途中染疾暴毙的下场。
要知道礼部一直都是王瑀的势力,而谢景熙暗中调查得知,魏梁与陈之仲曾经同在受降城为官,同僚关系匪浅。他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王瑀放弃这样一个扳倒陈之仲,招安刑部的机会。
之后,赵竖所举报的魏梁贪墨案,便就如此不了了之,再无下文。
谢夫人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只继续道:“一个赵竖、一个陈之仲、还有丰州刺史魏梁……这些凡是和丰州、和受降城沾上关系的,怎么都……”
谢夫人越说越心惊,最后只能叹口气,草草地收了尾。
手中的茶汽氤氲,像从千层封印里破土的记忆。握着杯盏的手背绷起道道青筋,谢景熙想起时年不过十四的自己。
八百里军报加急,他分明看见先帝御笔亲书的是——“援兵既出,复守十日。”
十日。
可是十日复十日,受降城被困,城外刀光剑戟,城内断水断粮……
没有来。
那圣旨之上所谓的援兵,一个都没有来。
“顾淮……”谢夫人神色黯然,也跟着生出一丝酸楚,“要是早知道你当初进京,是为了查这件事,阿娘一定不会让你来。当年突厥南犯,阿娘已经没了个儿子,不想你再……”
“顾淮决心已定,母亲不必再劝。”谢景熙打断谢夫人的话,语气决绝。
眼见他态度强硬,谢夫人不好再说什么,可想起方才裴真提到的击鞠,心里到底是狐疑。她将人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问到,“裴侍卫说,你受伤是为了救昭平郡主?”
谢景熙“嗯”了一声,神情淡然。
谢夫人瞧不出破绽,只问:“所以当初你应了沈家的婚事,就是想以此接近沈傅?”
见他没有否认,谢夫人反倒来了气,将手上的杯盏往案上一搁,愠道:“既然如此,如今沈仆射身故、丧期也过了,沈家对你已无价值,你又为何不向皇上退亲?”
心跳一滞,谢景熙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方才后舍的一片斑驳里,那个向来骄纵任性的姑娘,若无其事地说起自己从小经历刺杀暗算,九死一生的模样。而同样的脸又和记忆里,那个面对灯树倾覆,却不惧不退、悍然挡在他前面的人影重合了。
没来由的,谢景熙心里生出一丝烦躁。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竟不觉对谢夫人沉下了声音,“这件事我会处理的,阿娘您就别费心了。”
谢夫人哂笑,不服道:“你别想告诉我,今日国子监击鞠是你突然兴起。若是阿娘没记错,自你十四岁起,至今没有主动透露出任何一点与萧家的连系。故而今日你为何击鞠、又为何救人,你兴许骗的了自己,却骗不过阿娘。”
“母亲多虑了。”谢景熙保持着淡然,平静道:“父亲本就乃镇北王旧部,一场击鞠而已,不足为惧。”
“我说的是击鞠吗?”谢夫人没好气到,“你的身份本就敏感,万不可有疏漏或破绽,一场击鞠倘若不足为惧,可若是一个软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