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现在想来,最开始葬送的便是那个名为“苏玉”的灵魂,即使他不愿承认。
“怀瑾,天亮了。”
晨光熹微,照亮了山河无恙,却再也照不进苏珏的内心。
亡国亡亲,亡师亡友,最后的信仰也离他而去。
他这一生何其可笑,可悲。
“先生,我们回家吧。”
张怀瑾用力支撑着苏珏的身体,这位亲手将新帝捧上高台的大周帝师此刻孑然一身,病骨嶙峋,此时只有一位徒弟相伴。
“回家……”
苏珏摇头苦笑,他还有家吗?
是葬送在火海的北燕王宫?是生活了三年的无名村?是故事起点的十二楼?是风雨晦明的冀州王府?还是新王都长安?
哪里都不是他真正的家啊!
他的家在遥远的新元纪,不知是否还能回去。
而李明月就这样站在太极殿的明堂上看着苏珏离去。
他知道在他稍有犹豫的那一刻,苏珏与他便形同陌路。
十几年的扶持相伴,从一开始李明月就知晓他和苏珏不是一路人,他有他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要他的“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陛下,要不要让史官再重新编写被侯爷烧掉的史书?”
跟了李明月三十几年的总管打破了太极殿里的平静。
“不用了,就随他的心意吧。”
李明月叹息一声,转身回了太极殿。
在这之后,裴尚轩突然到访,苏珏便一直称病在府中,一日也不曾上朝,即便有什么政事,也都是在府中处理。
二人的关系就这般不上不下的僵持着。
一开始,不少官员还揣测苏珏是失了圣心,所以朝堂上便再次有了弹劾他的声音。
然而,李明月并不理会,上奏的多了,他直接处理了一批官员,之后又是流水般的赏赐送入苏府,太子李安甫也三天两头的往苏府跑。
如此一来,文武百官这才如梦初醒,侯爷这是单方面与陛下闹了不愉快,陛下不但没有计较,还放下身段求和,奈何侯爷心意已决,不予理会。
日子就这般有条不紊,却又别扭的过着。
期间,李明月还给北燕末帝追尊了昭烈的谥号。
消息送到苏府,苏珏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昭烈也好,末帝也罢,都是他残破灵魂的一部分,是是非非,他已经不愿过多的计较。
……
周朝新元历五年,周灵王突然李明月病重,这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而对于即将到来的结局,李明月自己早有预料,一点也不意外。
菩提城之后,他一直不愿吃药。
两世的痛彻心扉,殚精竭虑早就透支了他的身体。
现在种种,不过是他与苏珏的对调罢了。
今夜此时,周朝王宫的月华台里,太医跪了一地,整个月华台充斥着浓烈的药味。
李明月的病床前围了很多人,他们个个神色悲戚沉重,就连一直避而不出的苏珏也守在李明月的身边。
“苏先生,来生还愿辅佐朕吗?”
“陛下,臣大约是没有来生了。”苏珏偏过头去,一滴清泪落下。
他过不去的是自己挣扎的内心,却从未怨怼过李明月。
“那苏先生百年之后愿意陪朕入皇陵吗?”
“臣说过,在臣死后,请不要把臣葬入皇陵,我要和阿越一样,此生愿归山海。”
“是,朕记得,你说过的,清风明月闲适意,烟波沧海寄余生。”
李明月收敛了一身的锋芒,此刻的他也只是一位面对和故友生离死别的普通人罢了。
“陛下,您的记性真好。”
苏珏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知楚越是否在奈桥的那边等他一起回家,回到他们时代。
“安甫,朕本想看着你成就千秋帝业,但朕走不到那时候了,以后就只能是苏先生陪着你了……”
李明月说话开始断断续续的,眼神也没有了焦距。
他们都知道,陛下时日无多了。
“陛下,安甫会听苏先生的话,也会好好学着做一个帝王。”
已经的李安甫泪流满面,上天为何如此薄待于他,不过十载光阴,他的亲人陆续凋零。
“陛下,睡吧,累了就好好睡吧……”
苏珏不自觉地握紧了李明月枯瘦的双手。
“那朕睡了,苏先生记得叫醒我,还有好多事,朕还是不放心啊……”
床上的李明月渐渐陷入了沉睡,众人早已泣不成声,他们的陛下啊!
“陛下……”
千言万语,化作苏珏的一声叹息。
……
红尘辗转,那些繁华浮梦早已被人遗忘。
雪夜漏断,烛泪垂垂。李明月倚在龙纹引枕上,额角渗着虚汗,却仍要宫人推开半扇雕花窗。
冷风裹着药香扑进来,他望着阶前白梅,忽而轻笑:"苏先生,当年朕登基那夜,你也是这般立在阶下。"
苏珏跪在榻前,玄色朝服被银炭烘出暖香。他喉结微动,袖中玉笏攥得发烫:"臣记得那夜雪压朱墙,陛下掷了冠上夜明珠,说要换臣腰间那方粗砚。"
铜漏声碎,李明月指尖拂过苏珏鬓边霜色:"如今朕的明珠都蒙了尘,你的砚台……"
话未竟便呛出猩红,明黄帕子洇开暗色牡丹。
苏珏猛地抬头,却见天子枯瘦的手正死死扣住他腕骨,像二十年前临江初见时,攥住那柄险些坠落的青锋剑。
岁月从来都是残酷的,他们谁也无法握住历史的洪流。
又过了几日,回光返照的李明月拖着虚浮的脚步走上他最爱的月华台,他屏退了所有人。
月华台上临飘渺,下至山河锦绣,此时繁星坠落,划过寂寥的天堑。
“朕很快就会来陪你们了。”
不知何时天地间下了一场素白的雪,祭奠了过往的芳华,故人生死相隔,竟已半生。
那一年的冬至,李明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弥留之际,他恍惚看到了冀州王府里的烟火重重,或许在某个不知名的国度,他们还是旧时的少年模样。
史书记载,周灵王李明月,一生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平定四夷,后宫唯有皇后一人。
没有人知道,他曾用余生漫长的时光去怀念过去。
史书工笔,寥寥数语,倾尽了一生的爱恨。
之后,太子李安甫登基,改年号为永平。
……
大周永平初年,冬,
檐角的冰棱折射着紫宸殿的金漆,李安甫在丹墀上踩碎第一片晨霜。
玉旒垂落时,他看见苏珏立在百官最前,素白鹤氅被朔风掀起一角,似欲乘风归去的鹤。
"陛下当称孤。"
那日苏珏执起他的手,在奏折朱批处落下第一笔。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李安甫记得自己当时屏着呼吸,生怕呵出的白雾惊散了先生鬓角的沉香。
此刻他端坐龙椅,听礼官唱诵冗长谥号。
满朝朱紫跪伏如潮,唯有苏珏的脊梁始终笔直,倒像是那日在御书房教他读《帝范》:"明主当如松柏,虽霜雪加身而不折。"
退朝时,李安甫故意落后半步。苏珏青玉笏板叩在蟠龙柱上,金石相击的脆响里,李安甫将怀中暖炉塞进他掌心:"北疆进贡的银丝炭,先生留着御寒。"
苏珏的手指在貂绒里蜷了蜷。
上月先帝梓宫入陵时,李安甫就是这样攥着他的袖角,将额头抵在他腰间玉佩上。
当时檐下铁马叮咚,他数着更漏声等少年哭尽最后一声呜咽,却只等到一句含糊不清的低语:"先生……别丢下孤。"
藏书阁的铜漏滴到申时三刻,李安甫推开朱漆门扉。
苏珏正俯身整理先帝批过的奏章,松烟墨香里,他望见苏珏的后颈露出的一截素绢中衣,忽而想起昨日南诏进贡的雪缎——原该是配这人的。
"陛下该用膳了。"
苏珏转身时,李安甫迅速将目光投向案头镇纸。羊脂玉雕的貔貅压着边疆急报,他伸手要取,却被苏珏按住腕骨:"兵部已调陇右军驰援,陛下不必……”
苏珏的指尖擦过他掌纹,惊觉这双执笔定乾坤的手竟比奏折更凉。
案头烛花爆响,苏珏抽手后退的衣袂扫落几页泛黄信笺,李安甫弯腰去拾,"先生教过孤,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
他将信纸折成纸鸢状,轻轻搁在烛台上。
火舌舔舐的瞬间,苏珏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幽蓝的光。
三更梆子响过宫墙,李安甫在暖阁召见兵部尚书。
苏珏侍立在屏风后,看少年天子的朱砂批红的侧脸映在琉璃窗上,竟与先帝临终前的轮廓重叠。
那日李明月枯槁的手攥着苏珏腕骨,指甲几乎掐进血肉:"苏先生,替朕……守好这片江山。"
此刻屏风外传来李安甫清朗的声音:"告诉河西节度使,斩敌首级过千者,赐金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