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苏珏低头研墨,见砚中倒影里少年偷瞥过来的眼神,忽然惊觉永平十七年的批语竟成谶言。
  腊月初八那夜雪下得急,李安甫捧着玉冠闯进苏珏居所。
  十二旒明珠在烛火下流转,他献宝似的举到帝师面前:"礼部说天子衮冕要用东珠,可孤觉得这温润的白玉更衬先生……"
  "陛下可知衮冕之重?"
  苏珏后退半步,发梢扫过案头《长安政要》。
  烛泪滴在他手背,烫得心口发紧:"非天地不可承,非山河不可载。"
  李安甫固执地向前一步,冠上明珠撞得叮咚作响。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他眼底泛起血丝:"那日先生在叔叔的灵前答应过的!你说会永远……"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战报打断。
  苏珏展开染血的帛书时,李安甫看见他指节发白——就像那日扶自己登基时,先生攥着玉圭的力度。
  李安甫忽然笑了,伸手拂去苏珏肩头落雪:"等先生凯旋,孤在紫宸殿备好庆功宴。"
  五更鼓响,苏珏与一众兵将整装待发。
  李安甫追到玄武门,将玉冠塞进他怀中。
  守城卫兵看见年轻的天子赤足踏雪,帝师却策马疾驰而去,唯有漫天飞雪中传来玉佩击鞍的碎响。
  又过了半月,苏珏果然凯旋,却在庆功宴后上奏请辞致仕。
  一开始李安甫坚决不肯,但苏珏心意已决。
  如今朝堂稳定,四夷收服,李安甫已经独当一面,他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拉扯了几日,李安甫终是同意了苏珏的上奏
  苏珏要走的消息没瞒着,但他不爱这种送别排场,便下令不许人送。
  马车在王城脚下慢慢行驶,木风驾车,穿着管家常服的沈爷在一旁候着,身后数名车骑跟随。
  小苏元最是开心,他其实不喜欢这里。
  苏珏掀起帘子看向外面,那高耸庄严的城墙依旧屹立,高高的墙围住了这里面的人,他们就被困在这高墙中演绎生死悲欢。
  春秋变幻高墙犹在,只是物是人非,心境已变。
  那个新元纪漂泊而来的灵魂在历经伤痛磨砺后还是站在了朝堂之首。
  但苏珏不喜欢,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酒带了吗?”他问道。
  沈爷掀开帘子,“带了,带了十几种。”
  苏珏点点头,他想了想,应是没落下什么事。
  大周交给李安甫他很放心,只是临行前和他告别,陛下要哭不哭的,最后支支吾吾说他永远是他的老师。
  苏珏知道李安甫其实在想什么,只是他觉得,两人止步于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门下的诸多栋梁都能独当一面了,未来该如何,他走一步算一步。
  就连楚云轩他们,他也去上了柱香。
  想来想去,苏珏觉得应是周全了。
  马车的帘子忽然掀起来,一直游历的裴尚轩突然出现,然后一屁股坐在苏珏身边,眨巴眨巴眼睛,说,“就这么走了,不带上我?”
  “为何要带你?”苏珏问。
  “当然是蹭酒啊!”裴尚轩一脸的理所当然。
  苏珏有意逗弄他,“我这里不养闲人,裴公子以后你就负责砍柴,愿不愿意?”
  裴尚轩假意思索了一瞬,随后斩钉截铁“那也行。”
  苏珏被裴尚轩逗笑,他伸出手指装作嫌弃的推开他的肩膀。
  “还是油嘴滑舌。”
  “公子,咱们要出城了啊!”
  沈爷昂扬的声音响起。
  苏珏又掀开了帘子,他们已经走出了高耸林立的城墙。
  城门外,长长的土路一马平川,愿余生之路,尽是开阔坦途。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李安甫已经登基五年,在苏珏隐居后,他每年都会在四月来到临江的浮玉山上。
  先生在这里过得很好,他自然也是高兴的。
  却说苏珏回到浮玉山后,确实是身心舒畅,但时间的洪流无法抵挡,季大夫在第二年仙逝而去。
  福婶到现在都念叨着,无人再和她在厨房里玩笑。
  小苏元也越发沉稳,却还是缠着苏珏,裴尚轩依旧喜欢逗弄小苏元,浮玉山每日鸡飞狗跳,倒是热闹。
  偶尔接到一些故人的书信,也都是令人愉悦的好消息。
  曾经的苏门七子皆有功业建树,大周政治清明。
  而从女子学堂里走出的那些女孩们也各有一番天地,有人悬壶济世,有人行侠仗义,有人教书育人,有人上下求索。
  每当苏珏看到这些回信,都觉得心中暖意融融。
  如今这个时节,山上长满了桃树,四月正是山上桃花开得最茂盛的时候,放眼望去,是漫山粉雾。
  李安甫回退了身边的侍卫,独自一人上了山。
  他走上山间小道,欣赏沿途风景,再次感叹自己的帝师真会挑地方享受
  桃源深处有人家,李明月走到小路尽头,一座小屋映入眼帘,在桃树林的掩映下,倒是像一幅画了。
  “参见陛下,”
  一进门,李明月发现木屋中只有张怀瑾一人,他挥手让人起身,“先生不在吗?”
  “先生与裴公子采花去了。”张怀瑾礼数不缺。
  “那孤在这里等先生回来。”说着,李安甫径直坐下。
  二人一时无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苏珏从门外走进来,他一眼便看到了李安甫。
  “草民参见陛下。”苏珏十分随意的行了个礼。
  “先生是我老师,不用这样。”李安甫是从来不让苏珏向他行礼的,但奈何苏珏根本不听。
  “陛下今天怎么有闲情雅致来浮玉山做客呢?”
  “孤来先生这儿赏花。”
  “那陛下可是来对了。”
  说罢,几个人来到院外,满山都是桃树,漫山遍野都是粉红。
  “看来今年能结好多桃子。”
  苏珏看着眼前的精致,又说了一句,“等桃子熟了范草民给陛下送些可好?”
  “那就麻烦先生了。”李安甫自是欣喜,倒是裴尚轩觉得不自在,借口劈柴溜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苏珏满意的看着这片景色,再次感叹自己真会挑地方住。
  隐居避世,就该过这样的日子。
  人人都知苏珏生的好看,此刻他站在桃树之间,在桃花的掩映下显得更加好看。
  在桃花丛中,苏珏更像是话本里从天而降的仙人。
  说不定他就是从天上来的呢,李安甫如是想。
  一时间,李安甫不知是在赏花还是赏人……
  ……
  李安甫离开的不久之后,苏珏突然病倒,病情不但来势汹汹,而且迅速恶化。
  这位历经三朝的传奇人物终是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多年来的殚精竭虑,心肝摧折,早就一点一点蚕食了他的身体,虽然容颜未减,却是病骨支离。
  即便有许大夫和各位太医院名医的全力施救,但他还是无可挽回的衰弱下去。
  第二年春天,已经改了苏姓苏怀瑾推门进去的时候,苏珏正靠在躺椅上,慢悠悠的看着陛下李安甫的来信。
  苏怀瑾走上前瞥了一眼明黄色的信笺,忍不住问道。
  “先生,可是陛下的书信到了了?”
  “嗯。”
  苏珏点点头应了一声,轻笑道。“陛下在信中说对我很是想念。”
  苏怀瑾听了这话,不觉微微皱起眉,
  他知道陛下对先生的心思,先生就是因为这个才隐居避世的。
  思绪纷飞间,苏怀瑾从床上拿过一张薄毯小心的盖在苏珏身上,并对李安甫送来的信件只口不提。
  “我听小苏元说,先生您昨晚又呕血了。今日觉得好些了么?”
  “已经无妨了。”
  苏珏合起信来摇了摇头,冲苏怀瑾露出一抹安然的笑容来。
  “你也知道,我这是老毛病,早就习惯了。”
  苏怀瑾闻言并不作答,只是走到窗前推开窗,随即却是又惊又喜的喊出声来。
  “先生您快看!院子里的海棠开花了!”
  苏珏顺着他的声音望过去,院中那株苍老的海棠,竟是一夜之间开满了花朵,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动人。
  他不觉有些出神,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树下竟是站着那个早已故去的人,一身白衣眉目焕然,正朝他微微笑着伸出手去。
  “十三,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于是苏珏又笑了笑,而后慢慢的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想你了……”
  一阵清风吹过。
  那一树的海棠骤然之间,全部飘落。
  ……
  残更漏断时,浮玉山的松涛裹着马蹄声撞碎了宫阙寂静。
  李安甫握断三根马鞭才勒住缰绳,玄色披风浸透了子夜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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